编者注:本文排版保留了原作者台湾特有的“诗体写法”。
蜘蛛与女人
写这篇文章的起源来自于一个巧合,最近接连看了电影《蜘蛛梦魇》
(或译《童魇》,Spider,2002)
还有影集黑镜(Black Mirror)第三季第二集,
两部片均有出现“蜘蛛”以及“母亲”的形象。
佛洛伊德曾言:
「梦中的蜘蛛,是母亲的象征。
但却是作为菲勒斯母亲的方式出现,我们惧怕的对象。
对蜘蛛的恐惧,表达了我们对母亲乱伦以及女性生殖器的担忧恐惧。
此外,或许神话的产物,梅杜莎的头,可以被看作一种阉割恐惧的母题展现。」
于是我又联想起了杰克·吉伦哈尔(Jake Gyllenhaal)主演的电影《宿敌》(台译《双面危敌》Enemy,2013),
这部片当中同样又拿蜘蛛形象跟女性当作对比。
但如同柯南伯格(Cronenberg)对该片的期许,电影作为艺术作品,
不是要主动迎合精神分析的理论,
不是去区分正常与疯狂的界线,而是去描述极端处境的人之精神世界。
因此,他不是要拍一部所谓的填表格、查字典式的精神分析电影,
去刻画所谓的正确「精神分裂患者」的面貌,
重点反而是让观众随着一个观看世界方式如此不一样的人,
一起去体验、一起感到迷惑,随着他的经历而情绪起起伏伏。
在柯南伯格对本片的随片讲评中,跟我的想法一致:
片头图案看起来很像罗夏墨迹测验(The Rorschach test)。
因此若要完全断然拒绝心理学式的解读,似乎也略嫌矫情。
夏克墨迹测验首先是一种关于影像的测试,而非言语的测试。
就算不是完全超越语言,也是一种“摆脱语言限制”的多重尝试:
既是电影作者柯南伯格对于原著作者的超克(从文字到影音的转译),
也是剧中男主角“蜘蛛”对于“社会言语”的拒斥(某种母子涅槃状态),
经过对称处理的污渍,柯南伯格认为象征着时间的摧残,以及受忽略之后的遗迹景象。
(当然也使得非人者“拟人化”,变得像是脸孔)
第一个镜头镜位,令人联想到卢米埃兄弟的《火车进站》(L’arrivée d’un train à La Ciotat,1896),
并唤起那个有名的八卦:当初看该片的群众以为自己会被影像中的火车撞到。
柯南伯格认为这点提出,一个虚构与现实尚未彼此分离的状态。
也就是进入一个精神病患的心灵世界。
织网:象征手法
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编织了一张自己的梦网,其中的理路,创造了我们的欲望型态。
然而,这张梦网的内容当中,有一些遗漏的内容,
而我们只能间接地透过发现某些遗漏、刻意绕道,来察觉到那些隐藏内容的存在。
然而那些隐藏的内容,有时反而是我们得以织梦的根基。
虚构行动,既创造了一些虚构内容,也掩盖了另一些(真实)内容。
运用这个方式,我们也能对作者的织梦行为进行解读。
作为象征符号的蜘蛛
我首先想到的是,蜘蛛这个符号,能够有多样化的诠释,
透过不同作者的符号部属,就会展现出不一样的象征手法。
00
「蜘蛛」是母亲给儿子的外号,因为他喜欢玩绳子编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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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象征着危险。
人们往往将过往的负面回忆,凝缩灌注在这个象征之中。
菲勒斯女人(Phallic Woman)的概念,或许可以被拿来做文章,
在交媾之后,将菲勒斯留在体内的女人。
并令人联想起著名的雌蜘蛛交配时吞噬公蜘蛛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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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网的代表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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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网象征着某种「陷入」,某种被捕获的无助状态。
尼采曾使用蜘蛛的隐喻,描述某种「永恒的蜘蛛」、「理性的蜘蛛网」,
似乎就是在描绘理性系统之下,所有事物均被收纳其下、各有其属,
黑镜男主角家人所患的阿兹海默症,似乎就呼应着这样的「动弹不得」。
根据该片的随片评述,
柯南伯格本人对精神分裂病症的起源,是否来自后天创伤场景或者是天生基因导致,
并没有抱持任何固然想法,持开放性态度。
虽然本片中出现类似「创伤性目击」的场景,以及父、母、子所造就的嫉妒矩阵,
但并没有斩钉截铁说对精神疾病的起源进行论说。
我们观众被抛入精神病患的视角之中,倚赖着他的叙述来观察。
导演给了我们一个提示,一个理解的进路:
有小男孩(蜘蛛幼年时期)的场景,可能更偏向真实;
而没有小男孩,只有成年蜘蛛的场景,或许更偏向虚构。
但他也鼓励我们,跳脱这思路亦能建构出一番自己的诠释见解。
2-2
但蜘蛛网同样可以被看作某种防御机制,用来防御蜘蛛梦魇中的冒名顶替者(imposter),
意即防御幻化为母亲外貌的Yvonne / Mrs. Wilkinson
在成年蜘蛛准备袭击Mrs. Wilkinson,以及幼年蜘蛛编绳启动瓦斯的交叉剪辑中
显示出一种重蹈覆辙,两次驱逐冒名顶替者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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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前文提过的雌蜘蛛交配时吞噬公蜘蛛场景。
代表着魅惑性的欲望随之带来的终极代价(死亡)。
欲望者对欲望对象的矛盾两可情绪(ambivalence):
正反情绪并存,想接近却又想远离、既爱又恨。
若接近,可能接近极乐境地,却可能被吞噬;
若远离,可以保持自身安全宁静,却有可能永抱遗憾且归于平凡。
这可引申出,典雅爱情的崇高性,是来自一种安全的距离。
然而很可能在一眨眼之间,过于靠近就转变成浑沌而具震撼性的诡异者(the uncanny),
足以撼动主体的欲望座标。
诡异者使得主体脱离舒适圈、让主体看到自己不想看的、唤起不该唤起的过往,
面对陌生化的作用,为了将其定位,主体不得不调整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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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蜘蛛蛋隐喻。
「有时当我漫步在田野之间,我会看到树上的蜘蛛网,
有如棉花球一般,的确很类似。
但我发现,它们不是棉花球,而是又大又闪亮的纺纱轮。
若你知道往何处寻找,就会看见蜘蛛的卵囊,完美的小东西们,
当她产完卵之后,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她已然无丝,干枯而空洞。」
男主角母亲曾反覆阐述的母蜘蛛故事中,产下蛋之后,
既然任务已尽,母蜘蛛会抛下她的子嗣,因为已经没什么能作的了。
这也许对母亲来说是如释重负,
但对蜘蛛(儿子)来说却象征着被抛弃、不再被需要的状态。
如果说《蜘蛛梦靥》是在渴求一种不受外界干涉的母子关系,
那么《宿敌》恰好相反:母亲或妻子反而是一种对婚姻法则的禁令执行者,
她们是一种麻烦,妨碍了我追求法制内的叛逆,即发生外遇。
若说《蜘蛛梦靥》中,由Miranda Richardson一人分饰三角的演绎方式,
是一种女性形象的内在分裂:纯洁圣女与放荡娼妇的分裂。
那么在《宿敌》此片的分裂,则分由多人演绎,
妻子与母亲的呼唤,是一种对法律与风俗的归属,要求男人循规蹈矩。
遇对象则是一种出口,此时我们也分不出来,
究竟这种欲望是律法限制不住的本性(天生放荡不羁),
还是律法催生的养成癖好(反叛束缚的欲望)?
欲望与禁制并非互斥的。
欲望跟律法禁制(不管是成文或非成文的)之间,有着盘旋交缠、彼此催生、相互塑造的特性。
有时候,扼杀的手段,反而像抗药性似的,使得害虫反而生长得更为蓬勃。
例如海斯法典的约束,反而却让电影作者在这些规则约束下,
催生出更多有艺术性的作品。
或者设想叛逆者的思维:你不想要的言行,我就更要作。
欲望的指针指向的正是对规则的反叛。
规则此时非但没有扼杀欲望,反而催生了另一新形式的欲望:
指向规则,而非指向现实事物的欲望。
其正面,执行、归顺于规则的欲望,
以及其反面,刻意违背规则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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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
女性在《宿敌》当中,呈现了形象分裂:
代表世俗约束的母亲与妻子,以及代表诱惑、反叛的外遇对象。
根据克里斯·施图克曼(Chris Stuckmann)影评《宿敌解析》(Enemy EXPLAINED),
片中似乎乖张难解的剧情,其实是一种男主角精神世界的模拟操演,
男主角试图扼杀自身到外面拈花惹草的欲望,重新回到世俗约束的婚姻生活中,
然而看见脱衣舞具乐部的钥匙,男主角最终还是禁不起诱惑,
片尾似乎暗示着,这是一场不断对外遇诱惑屈服的恶性循环。
然而,问题来了。
片头杀死蜘蛛、片尾妻子变成蜘蛛的桥段,反而令人感到狐疑。
蜘蛛到底是欲望对象,还是扼杀欲望者?
我们回头看看上面列的第二点与第三点,
蜘蛛到底是欲望妨碍者,还是欲望幽微难解的诡异对象?
或者更甚者,两者皆是?
小结:象征手法
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编织了一张自己的梦网,其中的理路,创造了我们的欲望型态。
然而,这张梦网的内容当中,有一些遗漏的内容,
而我们只能间接地透过发现某些遗漏、刻意绕道,来察觉到那些隐藏内容的存在。
然而那些隐藏的内容,有时反而是我们得以织梦的根基。
精神分析式的诠释或许会宣称:
虚构行动,既创造了一些虚构内容,也掩盖了另一些(真实)内容。
运用这个方式,我们也能对作者的织梦行为进行解读。
有时,遮蔽的对象甚至不是具体的发生事件或现实对象,而是虚无。
这一股意义的编织,这一股穷忙、瞎忙,
为的是遮蔽面对自身的无实体性,内在的空洞、无归属的主体。
在这个意义下,语言编织的网,是存有的安宅,让人忘怀面对深渊的焦虑。
然而,电影究竟是深渊,能够扰动你的欲望座标,让人坐立不安;
或者是一套固有的价值体系,喂养你的「自我感觉良好」。
我想,两者皆是,它是中性的,两者都办得到。
既可以为特定价值服务,也可以超越任何价值体系,成为撼动欲望座标的对象。
关键在于观影者坚持诠释下去。
嗅觉、瓦斯的母题,在《蜘蛛梦魇》屡次出现。
面对瓦斯工厂的惊惧场景,仿佛主体直视诡异者(the uncanny)的瞬间。
然而接下来,男主角发现,那样的气味,竟然可能是从自己身上散发的。
这个扰动我心思的他者,那种真正的惊惧与陌生,其实是来自我自己。
在外在不经意之处窥见自身。
那是一种被迫的自我揭露,
而电影也有潜力,对观众产生如此的效应。
顺道一提,男主角放在胯下,藏放东西的袜子,
代表着什么意思?
我想这跟他穿很多件衣服是同一个道理:
「私处」、隐私、自我保护。
精神疾病,做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希望有一块纯净不受侵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