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04 英雄总是沿着他的道路前进

约翰·福特本人看完《红河》之后,惊讶于约翰·韦恩所演角色的复杂性,说:没想到这个家伙还会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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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河》剧照 | 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04天


2017年3月16日 星期四
片名:红河 Red River (1948),霍华德·霍克斯
南京,家

对于我们这些听广播电台和寥寥几个频道的电视节目长大的人来说,在看《红河》之前,先是听到了《红河》。在我的记忆里,在电台和电视台的节目收尾时,经常都能听到这首荡气回肠的主题曲。这部电影的配乐者是迪米特里·迪奥姆金(Dimitri Tiomkin),他也谱写了《正午》。

但是只听音乐,根本无法想象《红河》本身的电影魅力。片中出现的成千上百头奔牛水银泻地一般穿过原野汇入山谷的场景,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宏伟壮丽。也可以说,这段场景能让人对自然、对生命、对电影都充满敬意。

在我第4天所看的《最后一场电影》中,两位年轻的主人公在快要倒闭的小镇电影院里,看的最后一场电影就是这部《红河》,画面上出现的是,约翰·韦恩率领蒙哥马利·克里夫等一众牛仔驱赶上万牛群出发的场景。这个场景代表着在远方的希望,也代表着人们都在被命运所驱使。

《红河》讲述了西部开拓者托马斯·唐森,在德州的空旷土地上圈地为家,花费十数年建起大农场。但是一场南北战争,使得南方陷入萧条,致使他拥有一万头牛,但却因为卖不出去而濒临破产,唯一办法就是将这些牛赶到北方去卖。三个月的长途跋涉之中,我们可以想象唐森和他的队伍会遭遇印第安人围攻、强盗突袭、水源匮乏、牛群狂奔,但是没有想到真正的危机来自牛仔们的内部。

扮演托马斯·唐森的是约翰·韦恩,通过约翰·福特的反复塑造,他已经是西部第一英雄,他总是智慧和勇敢的化身,说一不二的领袖。但是霍华德·霍克斯赋予了这位英雄黑暗的一面。这一面来自残酷的生存,为了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约翰·韦恩这位英雄也必须变得冷漠、心狠手辣,所有侵害自己利益、违背自己意愿的人,在他面前都杀无赦。

违抗自己,就杀了他,埋他,然后念一段圣经。这是《红河》里的约翰·韦恩的处事方式。他的话就是他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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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河》剧照 | 来自网络

于是一路上,犯错的人要被杀、中途放弃的人要被杀、意见不合想改道的人也要被杀,终于激起了所有人的反抗。这场叛变,在唐森最心爱的养子马修的率领下成为了现实。马修驱逐了唐森,率领队伍从前往密苏里改为前往堪萨斯。唐森撂下一句狠话:以后你每次转身,都有可能看见我,而总有一次转身,会真的看见我,然后我会杀了你。

约翰·福特电影里西部人的英雄,转变为他们的噩梦。这是霍克斯最不同凡响的地方。他给约翰·韦恩“伟大、光荣、正确”的品德下面,注入更多东西,比如愤怒、比如刚愎自用。霍克斯不惧怕表现人的黑暗,他通过自己对人的理解,然后热情的描述这一切。

约翰·福特本人看完《红河》之后,惊讶于约翰·韦恩所演角色的复杂性,说:没想到这个家伙还会表演。

英俊的方法派明星蒙哥马利·克里夫扮演的养子,属于新一代的西部人,他从印第安人的屠杀中逃亡、也目睹了农场在血泊中建立起来、并且经历了南北战争。但是他拥有枪手不该拥有的温柔,更人性,有着真正的男人才有的成熟。

霍克斯在电影的前半程,让我们不知道应不应该站在约翰·韦恩那边,他依然勇敢、坚毅、不容置疑、也不能冒犯。随着韦恩和克里夫的相爱相杀,我们不知道应该感到有趣还是感到恐惧。电影里有一场大雾弥漫,克里夫和帮手们躲在夜里,害怕韦恩前来追杀。这场大雾,让我们都能迷失。

罗杰·艾伯特老师盛赞《红河》之余,对电影里的“女人戏”深感不满。他觉得电影里的那个女性角色、来历不明的泰斯·米蕾(乔安娜·德鲁扮演),竟然三言两句就把电影里“弑父”一样强烈的悲剧性给破坏了。全片营造的戏剧张力在最后一幕消失殆尽。

但是我却觉得这正是霍克斯有趣的地方。霍克斯在任何类型的电影里,都渗透入他的喜剧观念。雅克·里维特曾说,霍克斯比任何人都知道艺术必须去极端化,尤其是极端的愤怒。这是霍克斯式的喜剧的来源。他永远不会害怕使用奇怪的转折,根本不按套路来。

并且《红河》的这个看似轻快的结尾,实际上也呼应了它的开场。这个开场也是对福特式西部片的颠覆。在电影的开始,约翰·韦恩看中了一块土地,决定脱离篷车队,并且拒绝他深爱的女人留下来的请求,结果导致她被印第安人杀害。韦恩和他的女人诀别的场景,在福特的电影中会出现在片尾,但是被霍克斯强硬地丢在了片头。而《红河》的结尾处,让韦恩恢复人性和理智的,正是他曾经放弃、悔恨不已、又念念不忘的爱。

无论男人们多么坚毅、多么笃定、多么无所畏惧,《红河》中的那场不可能完成的旅程也告诉我们,命运就是一场赌博。剧中的牛仔们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到达千里之外的密苏里;他们也根本不知道如果改道堪萨斯,那里有没有你期盼的牛市。

男人们驱赶着牛,命运又驱赶着男人们。霍克斯的厉害之处,在于他的英雄们只能沿着他的道路前进,没有任何借口。作为观众,我们是他们的同行者。幸运的是在霍克斯的电影里,爱是永远存在的。——这就是我为什么爱看霍克斯的电影,他总是能让人兴高采烈,不断发现活着的惊喜。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