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83 不断重新演绎的危险关系

“这里没有上帝、没有魔鬼、没有命运,只有危险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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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斯蒂芬·弗雷斯(中)在《危险关系》拍摄现场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183天


2017年6月3日 星期六
片名:危险关系 Dangerous Liaisons (1988),斯蒂芬·弗雷斯
南京,家

重新安排自己看了看斯蒂芬·弗雷斯版本的《危险关系》。我曾经为写一篇专栏,看了原著改编的5、6个影视剧版本。尽管故事已经了然于胸,时隔多年看,这部电影竟然从开场(男女主角的起床)开始就好看起来。剧本、美术、服装都是一流。演员也是如此,尤其是米歇尔·菲佛,一颦一笑我见犹怜的感觉。

原著小说是军人出身的小贵族拉克洛在1782年出版的,属于闲暇之作。在整个十九世纪,这本书不断被禁。直到二十世纪中后期,才恢复文学地位。这本书的副标题很有意思。全书名叫做《危险的关系 或 为了教育别的社交圈子而发表的一个社交圈子的书信集》。它是一本著名的书信体小说,小说写的是贵族之间道德败坏的事体,内容诲淫,但本身其实并没有太多色情描写,但在当时被视为极其“危险”。司汤达和波德莱尔后来都赞美这本书,纪德也将它列为十大法国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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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瓦迪姆的《危险关系》( Les liaisons dangereuses ,1959)

1959年,以拍摄《上帝创造女人》闻名的法国导演罗杰·瓦迪姆首次将《危险关系》搬上银幕,这个版本将十八世纪的故事移植到现代。两个贵族身份的主人公变成了一对无所事事的中产阶级夫妻。这个版本虽然没有此后的斯蒂芬·弗雷斯版,来得“原汁原味”、堂皇宏大,但充满了各种有情趣的、新浪潮时期的法式手法,让娜·莫罗主演的角色也染上一些黑色电影的影响,这也是比较珍奇的。

《危险关系》被一拍再拍,原因第一个:有主题,第二个:有人物关系。主题丰富,有两性权力,道德和欲望,有书写与性行为,等等。原著人物关系极为精妙,不公式化,不乏味,甚至有各种变化。所以经得起改编,放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永远都能漂亮的成立。”主要的三对关系之间错综复杂,充满了各种不稳定性,于是也充满了精彩绝伦的戏剧张力和惊心动魄的道德反思。

1988年斯蒂芬·弗雷斯根据之前获得成功的话剧剧本拍摄了极为成功的版本。之后影视剧的版本层出不穷。我当时看过的就有1989年米洛斯·福尔曼的《瓦尔蒙》;1999年好莱坞推出了“青少年版《危险关系》”,名字叫做《残酷动机》;2003年法国电视台推出了总长为四个半小时的三集电视电影《危险关系》,全部由特琳娜·德纳夫、鲁帕特·埃弗特、娜塔斯娅·金斯基、莉莉·索比斯基主演,人物身份由贵族全部变成了艺术界人士;2004年,韩国人拍了《丑闻》(朝鲜男女相悦之事),出版DVD时还附带了影片中出现的所有春宫图——这倒是符合原著在十八世纪出版时附有香艳插图的传统。我没有看过的版本有许秦豪和严歌苓合作翻拍的华语版。

故事本身不复述了,按照法国电视电影版里的台词:这里没有上帝、没有魔鬼、没有命运,只有危险的关系。这组经典的人物关系,操纵着这个危险的故事,操纵着角色的步履,走向最终的结局,不可逆转的悲剧。按照作家小白所说,拉克洛在写作过程中一定意识到:“是所有人——每个人的动机,甚至主要是代表他们内心里最坏或是最软弱的那一面动机,在推着世界(现实的或虚构的)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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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毒妇人心》(Valmont ,1989))

在我所看过的版本里面,觉得看得最过瘾的是:弗雷斯版(1988)和福尔曼版(1989)。这两个版本都有两位大编剧改编。弗雷斯版的剧作者克里斯托弗·汉普顿是英国著名戏剧作家,他的这个电影剧本基于自己大获成功的舞台剧本的基础上改编,后来他最著名的作品还包括2007年的《赎罪》(Atonement)。而福尔曼版(1989)的《瓦尔蒙》(Valmont)的剧作者则是欧洲最著名的编剧大师让-克劳德·卡里耶 (Jean-Claude Carrière),他与大师布努埃尔合作的作品为他奠定了剧作大师的名声。

我觉得对于汉普顿和卡里耶这样的剧作大师而言,要解决的改编问题不是那些技术性的小节,他们关心的是,这样一部小说——波德莱尔曾形容这部书“像寒冰一样的燃烧”——到底有什么现代意义,也就是它为什么值得改编为一部当代电影。在波德莱尔那里的观点,“没什么能比伤风化的小说更能说明和解释(法国大)革命”,换句话说,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是揭示贵族没落、腐败的小说,这在当代显然已经失去其意义。在同一部小说面前,汉普顿和卡里耶两位编剧,或者说弗雷斯和福尔曼两位导演选择了完全不同的视角(甚至背道而驰)去改编它——或许,可以把这两个版本看作同一个故事的正反两面。

弗瑞斯的电影版本有着浓厚的剧场气氛,对白也充满了沙龙气息,语言繁复,思辨的闪光词藻充满了影片。我觉得舞台剧的来源,也影响了弗瑞斯的选角,格伦·克洛斯,约翰·马尔科维奇,米歇尔·菲佛每个演员都是演技高手,无论是表情与肢体,表演都无懈可击,但是年龄上都明显的偏大,都是中年人演年轻人(即使是乌玛·瑟曼和基洛·李维斯虽然青春靓丽,但也不是十来岁的少年)。据汉普顿说,剧院出身的弗雷斯对戏剧“过敏”,所以在阅读电影剧本前,没看过舞台演出,也没有读过原著,这样保证影片向“最电影化的方向”发展。但是,就完成片来看,弗瑞斯版戏剧味道最浓是不可置疑的,当然弗雷斯是一个非常懂得以电影语言来表现戏剧张力的导演者也是毋庸置疑的(大量的对白、但依然不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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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斯-汉普顿合作的《危险关系》(1988)

弗雷斯-汉普顿在《危险关系》挖掘出了什么样的主题呢,简而言之是“权力”。是权力的争夺战毁灭了爱情以及一切。汉普顿当时曾说“最近以来,英国和美国社会都鼓励人们从个体的切身角度,去感受人际的利益冲突关系。人们已经习惯于认同个体的厉害权衡。这样一来,电影中人物的行为看上去就有了共鸣。因为人们认同于贪婪——不是对金钱,因为剧中人已经不可思议的富有了——而是对权力的贪婪。”(转引自李二仕著《英国电影十面体》)。

在《危险关系》里更有意思的一层是,对权力的争夺,体现在感情上,冲突在两性之间。主演格伦·克洛斯如此解决她扮演的梅特伊侯爵夫人:她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充满伪善和欺诈的时代,她看见人们如何被操纵,因此她决心要操纵别人,而不是被操纵。——梅特伊侯爵夫人和瓦尔蒙之间的冲突最后被他们称为“战争”,其实说到底是“控制与反控制”的战争。而瓦尔蒙与图尔韦夫人,塞西尔·沃朗热和当瑟尼骑士之间的爱情都成了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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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斯-汉普顿合作的《危险关系》(1988)

由此看来,弗雷斯-汉普顿版的《危险关系》说到底是一部“道德剧”,它拒绝那些过于浪漫的、华丽的情节,它充满了对人际之间“欺骗的艺术”的批判。弗瑞斯称他不想把这部电影拍成过于通俗的“博物馆式的影片”。总的来说这部作品笼罩在一层“庄重”的氛围之中,相对别的几个影视改编版本来说。影片受到戏剧的影响,语言排山倒海。比如梅特伊夫人谈论如何造就自己时说,她“向道学家请教德行的表现,向哲学家请教思想的途径,向小说家请教如何明哲保身的方法”,在她的观念之中:“残忍也是一种高贵”,“自尊是来自上帝的惩罚”,而“耻辱就像一种病,过一夜就好了”。这个女人是影片中的绝对核心,她操纵着一切,最后也毁灭了所有人。

虽然今天没来得及看福尔曼-卡里耶版的《瓦尔蒙》(又译:最毒妇人心),但在我印象当中,它要比弗雷斯-汉普顿版走得更远,算是一部“爱情剧”,几场爱情戏拍得极为浪漫,完全瓦解了原著里面的道德含义,讲了一个“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故事。从情感上而言,我甚至更喜欢这一部。年轻的瓦尔蒙在福尔曼那里,像个孩子,尽管欠下诸多风流孽债,但只因他贪玩而已,在真爱面前,他能够幡然醒悟。

尽管马尔科维奇扮演瓦尔蒙和科林·费尔斯扮演的瓦尔蒙最后都是在决斗中故意被刺而亡,但是两人的负罪感不同,前者更失望于对道德的叛离,后者更失望于对爱情的辜负。在福尔曼-卡里耶版本的最后,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写了。我比较喜欢的是所有的道德说教在这里全部被粉碎,最终毁灭的力量被宽恕的力量战胜。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