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刘别谦(Ernst Lubitsch)葬礼结束之后,我和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走在一起。没有刘别谦的世界令人难以想象。我说:“不会再有刘别谦了。”威廉说:“更糟的是,不会再有刘别谦的电影了。”
现在是,不会再有费里尼的电影了。
我是先看了他的电影,再认识他本人的。我是在看了《大路》(La strada,1954)之后才发现竟然有他这么一号导演的,那部电影让他大受瞩目,而他太太在电影中的演技非常精彩。一直到《生活的甜蜜》(La dolce vita,1960)之后,我才真正认识到了他本人。那时我人在罗马,他带我到一家离电影城约五分钟路程的餐厅吃中饭,餐厅的桌子上还有鸡在走动。
“你看,”他指着那些鸡对我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很新鲜。”
我告诉他我愿意相信他的话。他让人拿了一些鸡蛋过来。“拿一个!”他说,同时给我递了一个蛋,“还是热的呢。”
不过那天我并没有点蛋饼这道菜。
在《八部半》(8½,1963)这部片子之后,我们又见了一次,而且去了同一家餐厅。桌上仍有鸡在走动,但我想该不是我上回看到的那几只吧。
他对食物有极大的兴趣,是个非常典型的意大利人。我习惯于听他他谈论女人、性、风流韵事和激情之类的话题,并以此为享受。他可以非常有趣,也喜欢耸人听闻。我们针锋相对地聊过一个又一个话题。我们是一对船长,我是一位见过很多大风大浪的资深船长,而他的经历毫不逊色于我。
我们的背景相似。他当过记者,我也是,我们都是靠采访电影明星和导演起家的,也都写过关于雷马克(Erich Maria Remarque)的东西。我们也像斯特奇斯(Preston Sturges)一样,为了监督自己的剧本不被恶搞,最后自己都变成了导演。而就像《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1950)讲的不只是好莱坞一样,《生活的甜蜜》谈的也不仅仅是罗马。
他和我一样有些拍片伙伴,我和布莱克特(Charles Brackett)合作了十五年,和戴蒙德(I.A.L.Diamond)更是合作了长达二十五年之久。你必须保持一颗倾听对方的心,及时你最终不采用他的意见,也该参考下他说的话。你需要找一个你所尊敬的对象,但那个人最好跟你自己不一样,因为你需要的是不同的意见,不然你跟自己交谈就可以了。然后,你们还要试着去说服彼此。
费里尼和我一样对美术非常感兴趣,而且他还有一双画家的眼睛。不同之处在于:他有素描的天分;我既不会素描和油画,又不了解雕塑,只能在旁欣赏。
还有一个差别:我向来喜欢用最专业的演员,他则可能和从没有演戏经验的演员合作得很开心。再有就是:我喜欢只拍基本需要的素材,因为一个镜头拍摄太多次,演员也会精疲力尽;费里尼则喜欢有很多选择,即使拍出的东西他永远用不到。
我最喜欢的一部费里尼的电影是《卡比利亚之夜》(Nights of Cabiria,1957),拍得真实精彩!
费里尼的摄影机永远放在该放的位置,但最重要的是,你永远不会察觉到摄影机的存在,不会感觉他在卖弄导演技法。他只是追随着故事本身,从来不会使用一些让人分神的摄影角度。我和费德里科一样,去看电影是为了得到娱乐,我向来不喜欢看到导演客户在那儿表演。
如果费里尼是用英语而不是用意大利语拍片的话,他大概会更有名。即使他失败时,都仍然伟大。他失败过多次,但仍然有机会继续拍下去,真是令人诧异。这是他在意大利拍片,而不是在美国拍片的好处。
他很天真,永远都那么天真,就算没人愿意投资他拍片时还会保持着这种天真。我们辆不论谁都没有斯皮尔伯格那样奢侈的拍片权利。
想想看,拍了几部赚大钱的片子以后,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不论我们人到哪里,都会有人问同样的问题:“怀德先生,你什么时候再拍下一部片子?”或是:“费里尼先生,你什么时候再拍下一部片子呢?”但我们两个人都只能回答:“等时机到来的时候——如果他们还肯让我拍的话……”
在电影院里,你永远都认得出哪部是费里尼的电影,他有他的个人风格。有些东西是你学不来的,是与生俱来的。他是个一流的小丑,有着伟大独特的想法。在生活中,当你跟费里尼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永远清楚这是费里尼,不是别人,他的行为风范自成一格。像费里尼这样的人死了以后,没有办法留下什么传世秘诀,因为根本没有所谓的“秘诀”,他的作品源自他个人本身。大家会去研究、分析、模仿他,也许有人会钻研到一个程度,让大家可以认为与之比拟,他们会说:“他的电影像费里尼。”
但也只不过是像费里尼罢了。当一种功夫没有办法传承下去的时候,才是真功夫!
|原文出自《我,费里尼》(I,Fellini)一书,翻译:黄翠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