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德莱耶一起的夏天 #04:前院里的小羊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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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莱耶先生在《词语》拍摄现场,1955年|©️Palladium, DFI

德莱耶脖子上常年挂在一块淡蓝色的椭圆形小玻璃,那是一位著名的威尼斯玻璃工匠专门为他定做的镜头。如果你将它放在眼前,就可以感受到眼前物体可能出现在银幕上的情景,因为所有色彩都已经被转换成了黑白或灰色的色调。

他站在田野里,全神贯注地看着它。有时候他会扮演者摄像机的角色,将双手放在前面,像是拿着一个隐形的摄像机。他模拟着摄影机架在轨道上的方式向前移动,平滑趋入,来拍摄风景的全景图,然后,同样迅速地突然停了下来,聚焦并开始平衡他的构图。

他会与剧组的其他成员保持一定的距离。等他最终确定了他的“摄像机”移动方式之后,摄影设备才会被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早上七点,我们来到了要成为伯格斯戈尔庄园的农场,农场主是是蒙克一家的远房表亲瓦尔德马·克里斯滕森(Valdemar Kristensen)。这个地方离韦德索·克里特酒店大约有十分钟的车程。农场封闭式建筑就在蜿蜒的土路旁边;中间有一个鹅卵石庭院;周边分布着十三间房,这些房间都已经有超过两百多年的历史了。不过猪圈、鸡窝和马厩是在四十年前,即1915年左右加建的。

怀孕的克里斯滕森夫人(将在电影中扮演英格[Inger]的演员比吉特·费德斯皮尔[Birgitte Federspiel]也正处于怀孕状态)向我展示了三十多头新生的小猪。“这里每个人都有孩子,”她笑着说,“我们的狗波莉也怀孕了。她是个幸运儿;她可以睡在烤箱下面。”

“他们已经拍了我一次了。我不得不跑过我们的田野,去为电影中生病的英格寻求帮助。他们拍了三次,但我总共要跑二十次,因为德莱耶要我‘紧张地跑’。” 接着她告诉我,她必须要赶回洗衣房了,如果我感到无聊的话,可以进屋来;她有一本《罗伯特·彭斯诗集》(The Poems of Robert Burns)可供我借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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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拍摄现场|©️Palladium, DFI

早上六点下起了大雨,天空原本漆黑一片,现在则呈现出了一股蓝灰色,但太阳还没有出来。剧组的一些成员在农场的客厅里等待着;其他人则蜷缩在面包车,那些人包括德德莱耶的助理杰斯珀·戈特沙尔赫 (Jesper Gottschalch);秘书或剧本女郎凯伦·彼得森(Karen Petersen),化妆师,以及其他六位处理声音、摆放摄像机轨道或手持反射屏的工作人员;大胡子摄影师亨宁·本德森(Henning Bendtsen),以及他的两名学徒,埃里克·威卢姆森(Erik Willumsen)和约翰·卡尔森(John Carlsen)则守在老式道奇车里。我挨个从面包车走到道奇车,再跑到客厅,去问下这些人谁想要咖啡。

我们等待的镜头是《词语》开始的第一幕。戈特沙尔赫很着急,“这部电影的基调必须在这些早期场景中得到发展。德莱耶先生需要技术人员对他的描述做出的反应能力。实现这个场景对他来说有点难度。即使是最好的丹麦的摄影师,也因为之前习惯了设备差、预算小、时间紧迫的拍摄,而且总的来说,他们以前并没有受过什么专业训练,所以无法完成这种微妙的效果。德莱耶需要的是别人的同理心,但他不一定都能得到。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并不是剧组所有人都能满足他的要求。对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就必须理解这一点。他们必须屈从于他的个性;这就是这个场景要产生的结果。”

刻有“伯格斯戈尔”(BORGENSGAARD)字母的金属牌子已经被固定在离马路最近的房子墙上了。戈特沙尔赫和我告辞去帮助另外两名剧组成员富格尔桑先生(丹麦语是“Fuglsang”,意为“鸟歌”)和他的儿子布鲁诺(Bruno),他们正在试着举起银色反光屏。这个时候,头顶上端的云逐渐散去。

年轻的卡尔森说:“这将是我迄今为止最伟大的经历。每次《吸血鬼》和《震怒之日》放映时,我都会去看。你有见过类似的电影吗?我想我可以在这里学到很多东西。看看给我们用的是什么! 两台破旧不堪的摄像机。一个无声的,一个小的德国Arriflex型号。而那台大的有声摄像机也不是很好。守护神电影公司以五分之一的原价从一家英国公司买下了它。但德莱耶知道如何把它们的优点发挥出来。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处理他需要的焦点问题。”

我正要仔细检查这台摄像机。卡尔森阻止了我,“除了德莱耶先生本人和本德森,没有人可以看这个镜头。这是他们的私人钥匙孔。不要靠近它。如果你违规了,你将支付一笔罚款——要给整个技术人员团队买酒喝!” 然后他解释说,德莱耶要把《词语》拍成适合新的宽银幕放映。“他说,他将制作正常尺寸的画面,但为了给宽银幕提供足够的头部空间,他将把画面压低。取景器上有为它标记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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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斯戈尔庄园|©️Palladium, DFI

为了拍摄伯格斯戈尔庄园的全景,他们要把摄像机放在道路对面的田地里,用草皮和杂草砌成的墙来掩盖道路。德莱耶花了两个小时来处理这个场景。在房子旁边的沙丘上,晾衣绳上挂着他亲自挑选的毛巾和床单,并在他的指导下由凯伦·彼得森帮忙安排完毕。然后,德莱耶约谈了瓦尔德马·克里斯滕森的妻子安妮·玛丽,她说自己有时会把衣服挂在外面一整夜。

六只羔羊被哄到前院并拴在那里。但克里斯滕森先生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在这么大的农场里,羊群绝不会在离房子这么近的地方放牧。德莱耶笑着说:“我需要一个视觉上的隐喻来启动《词语》。我需要精确无误的表现出所需的主题”。

一匹拴在篱笆上的马会出现在这个场景的最左边。房子的窗户都紧闭着,并上了闩。在道路的近侧,也就是在这个场景的最下面,德莱耶增加了一副犁和一辆马车。他多次改变它们所处的位置,把马车往前拉,再往后拉;把车舌往上拉,再往下拉;最后把侧板卸掉,只露出马车的骨架。

他给小羊羔变换了下站立的位置,让深色毛的小羊和浅色毛的小羊轮流交替,接下来又放弃了一半的羊羔,最后只留下了三只。他又移掉了犁。“当你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他观察着说,“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你需要的。”

因为这是一个夜景,所以镜头上又套上了一个红色滤镜。镜头打算从左边(田里的马)逐渐平移,穿过院子向右(房子的墙)摆动,然后停在“伯格斯戈尔庄园”这个名牌上。之后,摄像机将被设定为对准房子的特写镜头,以防字母在平移镜头中不够清晰。

天空又阴沉了下来。本德森摆弄着他的摄像机。德莱耶不停地扫视着天际。凯伦·彼得森摇晃着她的手表。一个在屋里取暖的人走出门来,吓了小羊们一跳。它们紧张地用爪子耙地。德莱耶走到它们身边,对着它们轻声说话。几分钟后,它们又安静了下来,开始默默地地啃着草。

在摄影机所在的道路两侧,布鲁诺·富格尔桑和杰斯珀·戈特沙尔赫一直站在那里,以阻止拍摄期间可能出现的任何交通。突然,风向瞬间变幻,太阳出现了。金黄色的光芒如同潮汐一般,翻滚着笼罩在沙丘上。

德莱耶低声说:“真是完美的节奏。”然后摄像机呼呼作响开始工作。那天的场景连续拍摄了三次,但实际上花了几天时间才拍到他希望使用的完美镜头。

在为庄园名牌的特写镜头做准备时,德莱耶和我说:“用来挂衣服的晾衣绳和和吃草的羊群是为了给人带来生机勃勃的印象。黑暗的天空和紧闭的窗户足以说明这是一个夜晚,但如果只展示这点,可能会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或许还会体会到一种死亡的感受。这就不对了。”

很快云层又堆积起来了,它阻止了接下来所有剩余场景的拍摄。卡伊·蒙克的遗孀和她的两个孩子也开车来到拍摄现场探访剧组。冬季时分,蒙克夫人一般都会住在哥本哈根;只有夏天的时候,她才会回到维德索的教区房里。当时已经过了11点;农场里提供了室内烧烤的自助餐。大家的嬉笑打闹声和雪茄烟在餐厅弥漫了几个小时。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因为蒙克夫人的到来让他们感到很荣幸。不停添加的咖啡壶使欢乐的气氛倍加融洽。

蒙克夫人高兴地宣布:“这就是我喜欢的看电影的方式;我可以坐在椅子上,穿过那些门,与这些真实的人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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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拍摄现场|©️Palladium, DFI

两点半后,德莱耶还想再拍一个场景,如果太阳待的时间足够长的话。亨利克·马尔伯格(Henrik Malberg)和凯·克里斯蒂安森(Cay Kristiansen)被人从韦德索叫了过来。在卡伊·蒙克遗孀的带领下,所有人坐上车沿着公路行驶,开到了一个小山谷。一辆带着马队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拍摄的内容是老伯格和他的儿子安德斯从裁缝彼得的家里气冲冲地回家。伯格发现他的儿子希望与安妮结婚,但去求婚的安德斯被脸色铁青的彼得拒绝了。这种侮辱严重刺激了老伯格的自尊心,所以他跑去和裁缝吵了一架;而裁缝则大声祈祷奇迹出现,希望让老伯格为之感到羞愧。这时电话铃响了:在伯格斯戈尔庄园,英格在分娩时病得很重。在伯格带着儿子匆匆离开之前,他也没有忘记给裁缝彼得一顿羞辱。

在装着音响的车里,女化妆师詹森夫人(Fru Jensen)为亨利克·马尔伯格进行了妆扮。她摘掉了他的眼镜,使他的眼睛(略带猫头鹰般的锐利和善)变得更加坚毅和有穿透力。接下来,她又为他粘上了浓密的眉毛。使他的整张脸变得更为威严,从而也更加彰显出了他坚定的性格。

然而到了庄园的空地上,马尔伯格对着马匹显得有些怯弱了。德莱耶小心翼翼地把马牵到了他面前,让他们互相熟悉。马尔伯格和克里斯蒂安森被抬上了马车。他们浑身僵硬,紧张地死死抓住座位的把手。德莱耶向凯展示了如何拉住马车的缰绳;然后,这个年轻人慢慢地让马在路上小跑了一英里左右。慢慢地,马尔伯格显得也不再胆怯了;最后,他自己握住了缰绳,对着马队发出啧啧的叫声,直到它们开始奔跑起来。

马车稳稳地向前飞驰。然后马尔伯格猛地停了下来,像挥舞国旗一样挥舞着他的帽子。原来是凯对寒冷和海风有些不适,下嘴唇上长出了大的黑疮;他用手帕捂住了嘴,问道:“这会破坏镜头吗?”

德莱耶回答说不会的,因为拍摄距离很远。它不会在银幕上被注意到的。他说:“我们必须要带你去乌尔夫堡去打青霉素了。”但是年轻人并不想就此放弃,于是马匹又被重新吆喝着跑起来了,只是凯尽可能地保护着自己的嘴唇。

剧组还从邻近的一个农场雇来了两头肥红牛,在两边的山坡上都放了一头。伯格和安德斯远远地在右边的山坡后面等着,等准备就绪之后就可以让马车跑起来了。

每个人都很紧张;时间拖得太长了。密不透风的云层又没有放进来丝毫阳光。蒙克夫人和她的孩子们回家去了。除了德莱耶之外,所有剧组人员都想尽快收拾行李,赶紧回到维德索·克利特酒店,坐在舒适的酒店椅子上烤火喝酒。他们在风中瑟瑟发抖,扣上外套。但德莱耶仍然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透过镜头观察着。但头顶上顶着的那厚重云层也显得很坚决。他说,“你必须要不屈不饶地坚守!”

潮湿的风呼呼作响。云层上撕开了一个大洞,此时的光线完全适合拍摄。德莱耶向本德森点了点头。凯伦·彼得森跑过小山坡向演员们发出可以拍摄的信号。老伯格与马车一起开始争分夺秒了。

哎呀!亨宁·本德森抓紧时间朝马车运动的那个瞬间来回摆动摄像机——“检查画面”——却没有及时让他们入镜。他们从画框之外驶过去了。本德森痛苦地摇了摇头。

这时天空云层的缺口即刻被掩盖了,几滴雨洒了下来。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了。德莱耶终于宣布,这天下午的太阳不能在用于拍摄所需的镜头了,他们只能改天再试,剧组可以打道回府了。这个时候,亨利克·马尔伯格和凯·克里斯蒂安森还很兴奋地继续驾着马车前行,直到有人告诉马尔伯格这个坏消息:之前的拍摄没有成功;今天暂时不再需要这些马匹了。他有些疲惫地耸了耸肩,从马车上下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戴上了眼镜,然后脱掉了假眉毛。

“等等!”当农夫过来要牵走马匹时,他喊道。“先让我给它们的耳朵挠挠痒!”

Jan Wahl

美国著名的多产儿童文学作家,曾被粉丝们热情得称为“米老鼠博士”;曾因一时的渊源关系和丹麦著名导演德莱耶有过一段忘年交,并曾受邀参与《Ordet》电影的拍摄过程,后将此难忘的经历著述成书《德莱耶和〈词语〉》(201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