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导演尼古劳斯·葛哈特(Nikolaus Geyrhalter)花了近三十年的电影生涯,通过对空间的细心观察,以纪录片的形式掌握了让空间和事物讲故事的艺术。他周游世界,探索生活中不为人知的各个方面:《Angeschwemmt》(1994年)的多瑙河畔、《Das Jahr nach Dayton》(1997年)的战后波斯尼亚、《普利皮雅特》(Pripyat,1999年)的切尔诺贝利地区、《我们每日的面包》( Our Daily Bread,2005年)的食品生产工厂、《欧洲之夜》(Abendland,2011年)中贯穿夜晚的基础设施、《没有人的文明》(Homo sapiens,2016年)里被人类遗忘的地方、《土地》(Erde,2019年)中的矿区和采石场。这一次在洛迦诺国际电影节Concoso Internazionale单元首映的《它从未在此》(Matter Out of Place,2022年)将注意力转向了我们的废弃物处理。
尼古劳斯·葛哈特同样延续了他对人与机器之间关系的浓厚兴趣,电影开篇时,一台挖掘机在草地下挖出了一堆垃圾,当人们从这堆垃圾中捡起一张报纸时,在画外音里我们听到他们带著笑意说: “这张报纸写了什么还可以清楚读出来呢”。当新闻已经成为历史时,报纸变成了埋在地下的废物,除非挖掘机把它们挖出来,否则我们便眼不见为净,拒绝承认垃圾的存在。
这段对话里出现了人类声音之后,直到影片的最后才能再次看到人类身影、听到人的对话,彼时我们看到一群人在内华达州的沙漠里横向排开,一片一片地梳理著沙漠、捡著垃圾。电影让影像自己说话,让废弃物的存在有了自己的发言权:瑞士的垃圾自动分类系统、尼泊尔的人工垃圾捡收、滑雪胜地挂在空中缆车上的垃圾箱、马尔代夫潜水员在水里收集垃圾;垃圾有千百种,而收集垃圾、处理垃圾的方式也有千百种。长时间凝视著各个地方、各种废弃物的过程,像是一趟冥想禅修,也是西西弗斯式的周而复始、机械式的反复单调。我们所忽视的是,这些废弃物在成为废弃物之前,也是有著作为可用物件的生命的。至此,尼古劳斯·葛哈特完成了一个纪录片导演的完整周期,他记录了物件从生到死,从生产到废弃,从面包到堆肥。
尼古劳斯·葛哈特的摄影将垃圾拍得很美,把那些不受待见的放到萤幕的中心。他的评断蕴含在摄像机摆放位置和角度,以及他选择剪辑的片段:马尔代夫海滩上的塑料瓶、垃圾遍地的沙漠、贫困人口在垃圾山中寻找仍可使用和出售的材料——人类缺乏关注废弃物导致的巨大后果几乎可以透过萤幕闻得出来。
陈韵华(以下简称: CYH)这部电影的想法是怎么来的?你们是怎么选择拍摄地点的呢?
尼古劳斯·葛哈特(Nikolaus Geyrhalter,以下简称:NG):我们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一直持续在制作这部电影。这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也是因为新冠等等因素。就地点而言,我有一个清单,里面是所有想在这部电影中呈现的影像,其中有一些地方我们必须去,因为没有替代的影像,而另外还有一些地点,比如那些垃圾堆的场景,是可以找到替代的地方的,所以我们可以选择拍摄这些场景的不同方法,不必依赖于一个特定的地点。最后,我们找到了能够表达我们想表达的问题的地点,我们主要想找到的是一些一般观众在其他情况下不会看到或接触到的地点。
我们的拍摄录像最后装满了四个硬盘,剪辑的决定并不是根据镜头的,而是根据地点。
CYH:挖掘的形象是充满隐喻的,你也是这样看的吗?
NG:是的,有些东西是隐藏的,可是它们就在那里,你只需要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我很喜欢这个在漂亮的绿草下挖出垃圾的场景,我们都对挖出来的东西感到很惊讶。这就是我们社会的运作方式。我们必须看到我们平常不去看的、不想去想的东西。这和我们平日里丢垃圾的行为是一样的,我们把垃圾放在一个垃圾桶里,或者也许是许多不同的垃圾桶,然后你就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因为这些垃圾将被回收利用。但是,问题还是从这里开始产生,这些东西并不会就这样消失。
CYH:观看这部影片是个充满各种感官冲击的体验,我们几乎像是可以闻到这些垃圾一样…
NG:有时的确是这样的。当然,当你选择这样的一个主题时,就一定不要害怕这样的感官体验。虽然你没有通过电影院的放映闻到气味,但你可以想象它。如果你决定拍一部关于垃圾的电影,你就必须去垃圾所在的地方。
CYH:这种人与机器的关系在你的影片中非常有趣:垃圾处理机、挖掘机、在滑雪场运载垃圾处理机的缆车。你觉得这种人与机器的关系反映了人类生活和文明吗?
NG:当然了。基本上,我们试图建造机器来使我们的生活更容易,或者解决我们自己创造出的问题。看看我们能够建造什么样的机器也是一件很吸引人的事,但总是为时太晚了,因为一旦机器出现,其他问题就会跟著产生。当我在拍摄这部电影时,深深感觉到我们作为整个社会所做的每一步都是进化的一步。就像,一百年前并没有很多废物,当我们把东西扔出窗外,那个东西就会消失。但是人类并没有真正理解,所有后来创造出的新材料不会简单地消失,实际上,这些新材料会永远留在那里。如果我们把垃圾埋在某个地方,也许下一代会再把它挖出来。即使我们把它烧掉,最后还是会有很多材料留下来。所以,即使你回收某样东西,也许它会有第二次或第三次生命,但最后,它仍然会被扔进垃圾桶。无论我们把什么扔进垃圾桶,它都不会消失。
CYH:观看您的电影一直是非常沉浸式的,你是如何决定每个镜头的长度的?
NG:有些场景很长,因为有很多事情在镜头前面发生了,而且还在持续发展,他们开始有了自己的生命。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不论让摄像机拍摄多长时间都是有意义的。但并不是说,每个场景如果你不编辑,只是让摄影机继续拍摄很长时间,画面就会变得更强大,并不是那么简单,这样其实会让电影变得很无聊。我选择影像的方式就像是创造一个舞台一样,舞台上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情,如果发生了,就不要阻止。
CYH:在你的电影生涯中涵盖了很多环境问题,下一个你想关注的环境问题会是什么呢?
NG:我正在做的下一部电影有点不同,是关于冰和雪,与海平面上升有关,也就是水的来源。所以要去有冰和雪的地方。按照现在事态的发展方式,也许在未来几代人中,冰和雪将不复存在。这将会是一部非常白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