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果·莫滕森(Viggo Mortensen)的卢森堡电影节专访

%title插图%num
Viggo Mortensen

演员出身的维果·莫滕森(Viggo Mortensen)执导的第二部剧情长片《死者无伤》(The Dead Don’t Hurt)在西部片范畴下拍出了现代思维。以 19 世纪 60 年代美国内战的动荡时代为背景,莫滕森饰演的丹麦移民霍尔格·奥尔森与法裔加拿大人薇薇安·勒-库迪(薇姬·克里普斯 Vicky Krieps 饰)偶然相遇,两人一起搬到奥尔森在内华达州小镇外宁静山谷中的小屋生活,小镇恶霸威斯顿(索利·麦克劳德 Solly McLeod 饰)的父亲是毫无底险的商人,与腐败的镇长互相勾结。当奥尔森响应号召加入了联邦军、为反奴隶制度的理想而战时,薇薇安不得不独自在恶势力霸凌的夹缝中生存下来。

《死者无伤》遵循西部片里恶人恶到了骨子的传统,不过莫滕森对这个善恶极端二元化的世界有自己独特的构建,他让”好人“的角色表现出人性深度和幽微情感,他们有所犹疑,也会胆怯;他们会做出自私的决定,可是对于自私是有所自觉的;他们不见得有能力保护自身,可是也拒绝一走了之。与此同时,莫滕森和薇姬·克里普斯之间散发出温柔、互敬的化学反应,他们的英雄姿态不仅体现在勇敢的时刻,也在最日常的柴米油盐里,他們忠于个人和忠于彼此的真实就是一种巨大的勇气。《死者无伤》一方面巧妙地自我定位在西部片的类型中,另一方面也把西部片里对于地理疆域的讨论从有形开展到无形的心理疆域,以及疆域与疆域之间的性别差异——这里的女性角色不需要被拯救,即便身处不同的疆域表述、受限体能限制,即便他们并不具备超越常人的以眼还眼的能力。

莫滕森的《死者无伤》不仅拓展西部片的空间疆域,也有意地颠覆时间;他摒弃了线性叙事,以精妙的手法编织时间层次,把时间线打乱之后呈现出悬疑、神秘的马赛克拼贴,其中不同时代、不同原因造成的童年创伤、暴力和不公并非有因而有果那般简单粗暴,而像是亚历杭德罗·冈萨雷斯·伊尼亚里图(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的黄金时期那样著重在叠加、关联、打散重组。多才多艺的莫滕森在此片身兼导演、编剧、演员、制片人和作曲家,他的音调和节奏是贯穿电影的那縷线,他选择的拍摄地点也成为叙事主角之一。《死者无伤》是对拓荒者先驱精神的致敬、对战争与理想的思考,也映照当下这个寻求和解与共存的时代。在卢森堡市电影节里,我们谈了他在这第二部作品中的空间运用、类型电影和音乐创作。

%title插图%num
Vicky Krieps, Viggo Mortensen|©️ Shout! Studios

陈韵华(以下简称“CYH”):由薇姬·克里普斯饰演的薇薇安·勒-库迪是西部片中一个不同寻常的女性角色,她似乎生活在许多不同的父亲和儿子中间……

维果·莫滕森(Viggo Mortensen,以下简称“VM”):的确,她生活在男人的世界里,但她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她非常了解自己。尽管她是个具有強烈女性特质的人,但她并不觉得男人的想法或欲望会束缚或限制她,因为她有自己的想法,她确实非常独立。

我开始写这个故事时,想到了一个小女孩在森林里玩耍的形象,想像着她可能想要做什么、她的一生可能会发生什么。这个灵感来源于我母亲小时候的样子、我对她的了解,以及她成长的地方。于是,我在加拿大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看起来和她成长的地方一模一样,就在边境对面,有同样的树、同样的山,一切都一样。如果你拍一张照片起来今昔对比,會几乎一模一样。这就是我脑海里的第一个影像,然后我想,好吧,我想先看结果,再看原因,所以,我走到了角色生命的尽头,然后一路往回走,再引入其他元素。一旦所有的片段都到位了,我就会让观众在脑海里自己制作他们的电影影像,因为我喜欢尊重观众。电影把注意力集中在薇姬·克里普斯的角色身上,基本上是她成年生活的最后几年。

CYH:西部片是一种非常注重地域的类型,你对西部片的空间感的感受是什么?

VM:是的,甚至在薇薇安的童年时代,我们就能看到她父亲对自己所处位置的权益耿耿于怀。你不必对当时美国和加拿大边境两侧讲法语人口的历史有太多了解,但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与英国人之间的关系很紧张,英国人基本上一直在試圖把他们赶出去。

经典西部片,也就是我希望这部作品能符合的类型,一般认为发生在南北战争开始(1861 年)到 1890 年之间,这大约是 30 年的时间,而这部作品的時代正是经典西部片早期的时间点,这是一个边疆仍然开放的时代,法治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应用或尊重,所以这是一种没有任何约束的资本主义。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故事中的女主角作为一名女性,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我觉得把她设定在那个时代和现在相比很有意思。我觉得用现在视角也可以拍这样的故事,所以我就这么做了。我喜欢西部片,小时候,电影院还会播放西部片,当时还有几部西部片电视剧,像我这样的男孩能够在电影院里看到西部片其实不是罕见的事。而现在,除非你的父母是西部片迷,他们在家里看西部片,否则就不太可能看到西部片。我觉得现在的小男孩或小女孩不一定会看西部片,除非他们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电影迷什么的。

我小时候是和马一起长大的,我喜欢西部片中所有的风景和自然景观,也努力确保拍摄的效果,理想情况下是想制作一部编剧精良、拍摄忠实、导演高效的电影,这就是我的想法。当然,与传统西部片一个重要的不同点是,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女性主角身上,而且,当她的男性伴侣上战场时,我们还是和她一直待在一起,我们甚至没有看着男性角色离开。而当男性角色离开后,我们就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很大的不同了。但除此之外,我想让影片看起来感觉像是最好的经典西部片那样。就像任何类型的电影一样,有很多烂片,但每个类型里最好的电影都非常好看。从外观上看,这部电影似乎非常简单,但要做出简单的东西,就必须付出艰苦的努力。

%title插图%num
Viggo Mortensen|©️ Shout! Studios

CYH:这部电影与众不同的地方还在于复仇的概念,与经典的西部片相比,影片中的反复仇色彩很浓…

VM: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宽恕比复仇更重要。这里有复仇的欲望、有自尊心,还有其他的东西,微妙的是,薇薇安做出的决定是,我也不会被逼离开,我会留下来,我会尽我所能,用我想要的方式。这并不像超级英雄电影里那样,拿把枪去射杀所有人什么的,这样的复仇对某些影迷来说是一种即时满足,但这并不有趣,也不现实。

在某种程度上,电影的本质上是一段感情故事,我喜欢的是他们之间的信任关系。他们都很固执、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也许也都会犯错误,因为他们都是人,但他们不会欺骗对方。他们对彼此都很坦诚,而当他回来时,也并不像经典电影桥段那样,失联多年之后突然从战场回来,然后女性伴侣就开始哭泣,给一个大大的拥抱什么的。而是,这里有个现实的问题,我们分开的时间比我们认识的时间还长,现在应该怎么办?这个多出来的儿子也成了一个问题,他必须适应和接受这种情况,而她也得适应他的归来。这不仅取决于他,也取决于她。我认为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是明确的。

我觉得这很美好,他们都允许对方有自由意志,并且相互尊重,他们都必须原谅自己、原谅对方。我喜欢探讨这个问题,我也喜欢探讨很明显的问题,就像我说的,像薇薇安这样的小女孩,当她的父亲去打仗时会发生什么?像薇薇安这样的女人,当她的伴侣离开后会怎样?当她们的兄弟、丈夫或儿子去打仗时,一般的女人会怎样?她们的感受如何?这一点通常没有被探讨过。

CYH:非常有趣的是,你的正脸出现在银幕的时刻被推迟了。我们一开始就看到了薇薇安的脸,但你最初是背对着镜头的。你第二次出现在银幕上时,也只是背对着镜头。作为导演,在介绍自己扮演的角色时是如何考虑的呢?

VM:没错。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其他演员来演这个角色,我也会这么拍摄的。事实上,我原本不打算自己扮演这个角色的。电影筹资时必须找到两个主要演员才拿得到钱,当时我找到了薇姬·克里普斯,又找到了一个资金方可以接受的演员,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然后,就在我们要去墨西哥进行正式的前期制作、准备拍摄的前不久,这名演员决定去做别的事情了,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于是我只好试着找别人,找了两三个不同的演员,首先我得跟投资人确认 “我觉得这个人不错,你们可以接受吗?“, 他们说 “可以”,而这些演员都很喜欢这个故事、这个角色,但他们都没空。后来,我终于意识到,好吧,我们找不到人了。然后我的联合制片人说,也许我们可以等到明年他们有空的时候再拍?这让我很担心,因为我在这一行干了很久,我知道当你处于等待状态的时候,有时候就永远不会有机会开拍了,你知道,有些剧本很好,但一直没拍成,因为人们没有抓住机会。所以我说,我不想再等了,我说,我可以重写剧本,让这个角色老一点,然后我自己演。他们说,这样可行,我说,我知道这会更辛苦,但我不介意辛苦点,我只是不想让这变成拍不成的一个问题。

首先,我得和薇姬商量一下,因为她得和我演对手戏,所以我问了她,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事实上,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说,你应该演这个角色。这就有点像电影里我没告诉她我要上战场的那场戏一样,我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立刻就问,你会自己演吗?我说,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我得改剧本。里面有些新台词,例如有个角色说,你太老了,或者你是个老头子之类的,我的年龄必须成为两人关系里自然存在的一部分。

%title插图%num
Viggo Mortensen|©️ Shout! Studios

CYH:你能谈谈你为这部电影创作的音乐吗?

VM:我为我执导的第一部电影《殒落》(Falling,2020 年)也做了音乐,当时很棘手,我大概花了四年时间才筹到钱。在此期间,已经有了剧本,也有了主要演员,而我一直在尝试做一些别的事情。我以前没有剪辑过电影画面,但多年来我剪辑过音乐、录制过音乐,因此,我就开始自己构思音乐,这比拍摄电影更简单,后来我意识到,准备音乐的过程其实对于拍片很有帮助,因为这样在我拍摄和剪辑的时候,我就知道某些转场应该如何用音乐来辅助。

所以在这部电影中,我刻意地自己做了音乐。这听起来有悖常理,但在我们拍摄大部分素材之前,我就创作、录制并混音了大部分音乐,这个过程帮助我决定了某些场景的节奏,镜头应该持续多长时间、应该用多少个镜头,以及某些场景的基调和感觉,并不是全部,但有一些地方的确是这样思考的。而且,由于故事是非线性的,当我从不同的时间段和地点进行拍摄时,这些过渡非常重要,我知道有一些音乐就像桥梁,可以帮忙完成。

而且,我也在其他参与电影制作的人员面前播放了一些我准备的音乐,尤其是摄影师,以便他们理解我为什么想要某些镜头和场景。摄影师有时会说,哦,太好了,我们要拍这些风景,我想要一个大吊车,我就会回答他,不不不,我想让它看起来像一部经典的西部片,你得拍一些高难度的镜头,尤其是前两场戏,但我不想让人们在看电影的时候想着摄影机在哪里。我不是要重塑西部片,也不是要像意大利式西部片那样一直拍超级特写。我并不反对这样的拍法,但是我只是想拍一部看起来更经典的电影,我想在风景中看到人物,我想看到细节:他们在做什么、他们的物品。我们有一个很好的美术部门,我以前曾与他们共事过,我真正想看到的是,人们在他们的自然栖息地里的状态。

陈韵华

电影学者,影评人以及作者,以及播客节目Reel Chats的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