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同时从事了很多事业，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20世纪美国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他职业生涯的一鸣惊人发生在他25岁的那一年：1943年在卡内基音乐厅的午间音乐会上，他临时替代因病缺席的布鲁诺·瓦尔特（Bruno Walter），在没有排练的情况下指挥纽约爱乐乐团（New York Philharmonic），这一场演出还通过电台现场直播。之后，他的指挥导师塞尔日·库斯维茨基（Serge Koussevitzky）鼓励他放弃百老汇的工作，以便在古典音乐界成为中坚力量。但他从未这样做。他为芭蕾、百老汇舞台、电影和音乐会创作音乐。
他是第一位享有盛誉的美国指挥家，特别负责让美国观众了解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的伟大作品，他也是第一个录制马勒九部交响曲全集的人。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不仅在坦格伍德（Tanglewood）演出近半个世纪，同时在那里教授和指导年轻音乐家，通过1958年至1972年期间的电视《青年音乐会》（Young People’s Concerts），吸引了一代又一代儿童接触古典音乐。他个性魅力四射，他那充满活力、热情洋溢的指挥风格而受到人们的宠爱，观看他的演出不仅赏心悦目，聆听他的音乐更是让人着迷。然而，他的名声、魅力和拒绝维持单一路径的态度也为他付出了代价。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招致了越来越多恶意的批评（他于1990年去世，享年72岁）；他的《弥撒》（Mass）在1971年肯尼迪中心首演时，被看作不仅是一次失败，更是一种背叛；还有许多人嘲笑他夸张的指挥风格，并嘲讽他浪费时间编写“伟大的美国歌曲集”（Great American Songbook）的创作。
不可否认，伯恩斯坦是个复杂的人，他热爱生活，但同时也充满自我怀疑，自我治疗，容易抑郁。他是一位同性恋者，与女演员费莉西娅·蒙特亚莱格雷（Felicia Montealegre）一直保持着婚姻关系，直到她于1978年去世。他们有三个孩子，伯恩斯坦努力将他们融入他的职业生活中，但有时又将他们视为自己团队中的重要部分。
很难想象一部关于这位备受争议的偶像的电影传记不会让许多观众失望，甚至感到厌烦，而布莱德利·库珀（Bradley Cooper）执导的《大师》（Maestro）便无疑做到了这一点，他不仅参与编写剧本（与乔什·辛格［Josh Singer］共同创作），还扮演了伯恩斯坦一角。人们抱怨说，影片对伯恩斯坦的音乐成就展现不够，过于关注他的个人生活；影片没有对他与年轻男性的关系进行足够严厉的探讨；库珀的演技仅仅集中在义肢艺术家薇薇安·贝克（Vivian Baker）对他面部进行的形体改造上，认为他无权尝试扮演一位指挥家；影片的前半部分聚焦于莱尼在四五十年代纽约的飞黄腾达，而后半部分则讲述了他与费莉西娅（凯瑞·穆利根［Carey Mulligan］饰）婚姻中的动荡篇章，以及她在五十六岁时死于癌症的痛苦经历，给人感觉这两部分像是不同的电影；有人认为整个影片的呈现只是自命不凡。这些抱怨有些是意料之中的，但大部分都令人费解。
我认为《大师》是2023年最好的一部电影：大胆、不断出人意料、视觉效果惊人、对白文采飞扬，即使在舞台上听到也会赞不绝口，以及两位出色主角的表演。库珀着手探讨伯恩斯坦性格中的复杂性，而不是为此道歉。他和辛格选择的素材是伯恩斯坦女儿杰米（Jamie）于2018年出版的回忆录《著名父亲女孩》（Famous Father Girl），这本直言不讳的回忆录既令人不安，又令人敬佩。
影片开头引用了主人公的一句话： “艺术作品不是回答问题，而是引发问题；其本质意义在于矛盾答案之间的张力”。在《大师》中，叙事的张力体现在风格的割裂上。马修·利巴提克（Matthew Libatique）将前半部分用黑白画面拍摄，这些图像让人联想到上世纪中期的照片，这些照片仍然给人一种惊愕的感觉–朦胧、实验性，萊尼接到被选中替代瓦尔特的消息。他拉开像舞台一样高大宽敞的卧室窗帘，拍了拍熟睡中的情人、单簧管演奏者大卫·奥本海姆（David Oppenheim，马特·博默［Matt Bomer］饰）的屁股，然后在仍穿着内裤和浴袍的情况下急忙跑下楼，此时他走入的是一个空旷的卡内基音乐厅，这是他即将跃入辉煌未来的舞台。
当费莉西娅在他姐姐希尔丽（Shirley，莎拉·西尔弗曼 Sarah Silverman 饰）举办的鸡尾酒会上与他相遇时，莱尼正坐在钢琴前，为作曲家康登（Comden，马洛里·波特诺伊［Mallory Portnoy］饰）和格林（Green，尼克·布莱米尔［Nick Blaemire］饰）的歌曲《被吸引》（Carried Away）伴奏，这是他们三人共同创作的第一部音乐剧《城镇》（On the Town）的歌曲之一，三人的面孔闪烁如同闪光灯一般。我们对坦格伍德（Tanglewood）的第一印象是萊尼与费莉西娅在草坪上的光彩照人的镜头，树木投下壮丽夸张的剪影。他向“库斯”（“Kouss”，亚森·佩扬科夫［Yasen Peyankov］饰）保证，他打算永远放弃百老汇，转而投身音乐会舞台，但随后他和费莉西娅则在舞台的一个角落观看他为杰罗姆·罗宾斯（Jerome Robbins）编排的芭蕾舞《自由幻想》（Fancy Free）中的三位水手，这让人无法抗拒。“你怎么能放弃这个？”费莉西娅陶醉地呼喊道。突然，萊尼出现在芭蕾舞中，替代了其中一位水手；这就像《天降财神》（Pennies from Heaven，1981）中的一幕，史蒂夫·马丁（Steve Martin）和伯纳黛特·彼得斯（Bernadette Peters）变身为阿斯泰尔（Astaire）和罗杰斯（Rogers）。而《自由幻想》又转向《纽约，纽约》（New York, New York，1977），这是《城镇》（On the Town）兴高采烈的开场，也是罗宾斯芭蕾舞剧的延伸。
《大师》的第一幕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期待和喜悦。我们并非看不到危险、困惑或悲伤的瞬间。博默在两场简短的戏份中展现了非凡的演技：一场是莱尼向费莉西娅介绍单簧管演奏者时，他努力表现出对爱人崭露头角的幸福的宽容；另一场则是大卫（David）与他现在的妻子——另一位莱尼的前情人——在街上偶遇，我们可以看到尚未解决的情感问题。（萊尼说他爱纽约，因为总能偶遇所爱之人；这一幕结束时，他泪流满面，大卫则不得不安慰他。）但那时，萊尼和费莉西娅的一切依然显得充满可能。当他们在一起时，费莉西娅选择在完全知道莱尼是同性恋的情况下分享他的生活，并骄傲地说：“我完全知道你是谁。让我们试试看吧！”在表演的最后，她与希尔丽谈论在莱尼身边生活的感受。希尔丽从未结婚，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一个著名天才的母亲姐姐的角色；费莉西娅则坚定地表示，她知道自己能够让丈夫幸福，同时也无需牺牲自己。
第二幕将我们带入了他们婚姻出现裂痕的时刻。在他们位于纽约的公寓举行的鸡尾酒会上，莱尼遇到了一位英俊而自信的年轻音乐家汤米·科斯朗（Tommy Cothran，吉迪恩·格里克 ［Gideon Glick］饰），并在走廊里与他亲吻，费莉西娅在此时打断了他们。当莱尼回到屋内时，费莉西娅低声对丈夫说：“整理一下你的头发，你变得邋遢了。”这句话向我们暗示，尽管她还在坚持，但她变得越来越痛苦；他的性行为加剧了她的心理困扰。（在《著名父亲女孩》中，杰米·伯恩斯坦（Jamie Bernstein）提到母亲陷入了“无声的存在主义绝望”。）这一幕使用了彩色镜头，风格转向现实主义，类型变为婚姻心理剧。彩色画面呈现的美丽与黑白场景一样动人，摄影效果也十分优美。库珀倾向于在这一部分使用长镜头，有时甚至离交谈的人们远到让我们感觉像在偷拍：莱尼和费莉西娅之间的一场争吵是从草坪对面透过窗户拍摄的。镜头经常出现在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距离和奇特的相机角度所带来的障碍在不扭曲画面的前提下，突显了角色生活中的紧张气氛。这是一种具有反现实主义效果的现实主义——探索了当现实被拉伸到几乎破裂的地步时，它可以变得多么怪异。
凯瑞·穆利根饰演的费莉西娅是《大师》的灵魂人物。穆利根以前从未出创作过这样的作品，她在银幕上也从未像这次马克·布里吉斯（Mark Bridges）为她设计的服装着装后如此华丽。她的声音同样迷人：费莉西娅的母亲是哥斯达黎加人，她在智利长大，并接受过法语教育，其声调听起来就像是凯瑟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的声音，但她的声音轻盈、透气，宛如玛格丽特·萨拉文（Margaret Sullavan）。她的笑声（在前半部分，她经常笑，而且笑得很开心）中仿佛带着香槟的气泡。这是纯粹喜剧的完美声音，在她最终能够出演在百老汇剧目中替身的角色之后，她的谢幕让人闻到了早期戏剧时代的异域香水的气息。
在前半部中，你会感觉费莉西娅正处于一场疯狂的冒险之中；而在后半部，当莱尼向他的传记作家约翰·格鲁恩（John Gruen，乔希·汉密尔顿 ［Josh Hamilton］饰）倾诉时，她似乎不再享受任何事情，并向丈夫承认她渴望停车并下车。高雅的喜剧已变得有些毒化，她的优雅、从容和知性成为了她的盔甲，是她的生存之道。库珀和辛格赋予了她菲利普·巴里（Philip Barry）或S·N·贝尔曼（S. N. Behrman）可能会写出的精辟对白（尽管在第二幕中更加粗俗——语言变得更加直接）。她的表演精确且情感丰富。你几乎不能相信在她那场戏中，她阻止了情绪激动的杰米（Jamie，玛雅·霍克饰）离开餐厅的那一刻，直到她的情绪转变，或者是在她指责莱尼享受扮演受折磨灵魂的角色时的那一幕。她最后与癌症进行艰苦斗争的场面，残酷而令人心碎，却又千变万化，让人目不暇接。这是一段非凡的表演。
电影结尾伴随着伯恩斯坦在钢琴前进行的电视采访，他谈论着自己有多么想念费利西娅。画面中的闪回镜头对伯恩斯坦的生活、事业和婚姻进行了快速而支离破碎的总结，你可能并不总能分辨出配角的身份——如他的经纪人哈里·克劳特（Harry Kraut，斯科特·埃利斯 ［Scott Ellis］饰），密友门迪·瓦格（Mendy Wager，扎卡里·布斯［Zachary Booth］饰），以及早期与费利西娅发生过短暂恋情的导演迪克·哈特（Dick Hart，蒂姆·罗根［Tim Rogan］饰），她最终选择与莱尼建立关系。我们看到的出场次数较多的杰米不少（霍克的表现非常出色），但她的兄弟亚历克斯（Alexander）和最小的伯恩斯坦孩子尼娜（Nina）则出现得较少。《大师》围绕着这两位主要角色及他们不太可能、耗尽精力又牢不可破的婚姻而展开，同时也受到音乐的扎实支撑。
正如该有的样子，这部电影充满了伯恩斯坦的音乐——包括他自己的音乐和其他作曲家的音乐，他在讲台上对这些作曲家的作品进行了诠释。有时这种音乐会出现在原声带中，比如《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的序曲，但大多数音乐我们都能在演出中看到，这为影片提供了两个高潮：合唱团演唱的《让我们的花园生长》（Make Our Garden Grow），这是他1956年在百老汇音乐剧《坎迪德》（Candide）中的华丽片尾曲，以及他在1976年与伦敦交响乐团在伊利大教堂指挥的马勒《复活交响曲》（Resurrection Symphony）中的一段。电影《大师》讲述了一个生活与婚姻的编年史，其中的片段并不总是契合，但有时又是契合的。在伊利大教堂，演出震撼人心，而我们看到的最近感觉离幸福如此遥远的费利西娅，此时感动得泪水夺眶而出。
尽管富有创意且令人愉悦，但在《自由幻想》的三人舞中插入莱尼的元素并不完全成功，因为布莱德利·库珀并不是一个舞者。但他与大都会歌剧院的音乐总监雅尼克·尼泽-塞冈（Yannick Nézet-Séguin）合作了六年，不仅学习了真正指挥家的神态，还掌握了这位美国最著名指挥家中的动作，至少在我看来，这些表现显得十分真实。库珀的演绎非常出色。他重现了伯恩斯坦那种破碎而低沉的声音，但这并不是一种模仿——化妆可能营造出了那张著名的面孔，但演员则赋予其角色更深的内涵。他抓住了莱尼的戏剧张力和俏皮。库珀将伯恩斯坦既在场又不在场的能力、他在惊奇与悲伤交织中的从容，和他情感及性欲的贪婪，还有他魅力的双刃剑表现得淋漓尽致。
电影后期有一个场景，他在指导一位年轻指挥，并对他非常严格。最终，他站了起来，不仅告诉这位年轻人应该做什么，还坚持指出他想要做什么，所有人都为之鼓掌。显然，他们是在为莱尼而鼓掌，而不是他的学生，但那个孩子兴奋不已，仿佛他刚刚瞥见了他所见过的最伟大指挥家的灵魂。不可避免的是，这也是一种诱惑：在下一场景中，两人在俱乐部紧拥着跳舞，柔和的灯光突显了这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与一个年轻得足以作他孙子的人在一起的可笑场面。仅这短短的一幕就兑现了电影题词中的承诺。
库珀在2018年《一个明星的诞生》（A Star Is Born）中扮演了一个光环逐渐消逝的摇滚明星，表现十分出色，但那也是他首次执导的作品，作为导演，他还未完全掌握导演的技巧。他犯了一些新手错误，比如拍摄过多特写镜头以及在音乐片段中切换镜头。（他参与编剧的剧本也是一团糟：扮演少女角色的 Lady Gaga 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可怜的她被困在了没有角色可演的困境中）。但他学得很快。显然，他之所以拍摄《大师》，是因为他想尽可能深入地了解伦纳德·伯恩斯坦和伯恩斯坦的婚姻。如果将我上面提到的场景与托德·菲尔德（Todd Field）的《塔尔》（Tár，2022）中的一个场景比较，凯特·布兰切特（Cate Blanchett）饰演的世界著名指挥在朱莉亚音乐学院的大师班上羞辱一位年轻的黑人男子，你会看到真正的电影导演在他的人物身上持有更深层次的视角，而不是感觉自己高人一等，后者的目标是让她看起来尽可能不讨人喜欢。
拍摄《大师》的导演就像一位艺术家，他尊重主人公的矛盾之处，而不是轻易地对他下定论。莱尼作为丈夫是不可理喻的，但在费利西娅生病后，每个场景都在提醒我们他对她的爱有多么深沉。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年轻时的黑白照片，那是她进入他生命时的年龄，令人心碎。她是他生活的中心，即使在她消失之后，她仍然在他的生活中盘旋。
｜此文发表于《The Threepenny Review》2024年夏季刊（总第178期）。原文题目为：“Portrait of a Marriage” P.28-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