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与梅峰曾合作《春风沉醉的夜晚》,该片灵感来自于郁达夫1923年的小说,有关自由,娄烨说写剧本的时候在和梅峰谈文学,娄烨与刘捷合作《花》,该片改编自刘捷的小说,有关爱情,娄烨说写剧本的时候在和刘捷谈恋爱。
刘捷与娄烨相识很早,上世纪90年代他们曾是邻居,刘捷的家和娄烨的工作室在一个小区里,离得很近,她很喜欢娄烨的电影,有时会找个借口去打扰这位邻居,去工作室跟他聊天,看他工作。
上世纪90年代,很多人回忆起那个时候的北京,都觉得那是电影创作者的黄金时代,夹杂着痛苦与伤痛的自由,理想主义在幻灭里沉浮,追逐时代追逐爱情追逐梦想,尚有一席之地。有一拨人,开始拍电影,他们在90年代的早期自北京电影学院毕业,他们没有进入制片厂挂靠,而是漂在北京,抱团地开始自己的电影创作。他们对宏大叙事兴趣阑珊,大多拍看到与感受的当下,拍自己的成长与过往,拍周边的朋友,拍自己的兴趣,拍可爱的与爱着的人,拍爱情的开始与结束。那个时代的很多人很多事,当时身在其中的人并不觉得有怎样的特别,但后来都成了传说,这群拍电影的人后来就是中国的第六代导演。娄烨在其中,是特别的一个。
大家总娄公子娄公子地叫他,原先有人会误以为他是小资情调严重的人,做派与生活细节的追求与享受,后来才知道,这个称呼是特别针对他精神世界的精致,不拘一格的品性和对电影的痴迷。
那个时候,刘捷自山东大学英美文学专业毕业,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攻读外国电影史论专业的文学硕士,在胡濒教授门下,与娄烨后来的编剧梅峰同导师同专业。她是典型女文艺青年,作且自知,爱情的发生总深入到她的骨髓,给她带来沉重的情感包袱。
她喜欢并理解娄烨的电影,觉得他的电影具有当代性。因为她天然地喜欢欧洲电影,觉得娄烨从欧洲电影里汲取了养分,而且一直试图在影像上完成中国美学对电影形式的颠覆。而娄烨是上海人,他在中西方文化的冲突与共生里完善了其知识结构的成长,他对电影的颠覆可以被看做是艺术家的本性使然,就像他出走上海试图叛离家庭一样。
2000年,刘捷往西方去,获法国政府奖学金留学法国。慢慢地,她从理性的电影理论转为私人的小说写作,当她在犹如孕妇分娩的巨大的痛苦与愉悦体验后,写出了她的第一本带有自己生活经历与自己影子的小说《花》(原名为《裸》)。
她原先是想自己做导演来拍这个电影的,但因为她从来没有做过导演,缺乏剧组经验,对技术一无所知,最关键的是不知道钱在哪里。她问曾经在国内时的朋友制片人伊莎,但伊莎对这个电影的判断是这是一个法国电影,而她自己目前的条件与资源只适合做中国电影的国际制片人。于是,刘捷就想找到其他人来做这个电影的导演,她心底的唯一人选就是娄烨。“我在他的电影里看到了从肉体到精神都非常美、非常真的中国人”,刘捷这样看待娄烨电影里描述的人,他们和《花》里的人物极其相似。
刘捷将自己初抵法国,遇到的一切问题融合在电影里,经由她的描述,一个高大英俊、来自法国南部的男主人公马蒂欧呈现在我们面前,他具有南非作家库切描述的所谓的神秘核心,但他因为自身家庭的原因、性格的原因、阶级的原因、过去婚姻的问题……法国现实的诸多原因的叠加成为了喘不过气来的他,他试图寻找理想中的爱情与女人,但最终失之交臂。但娄烨的视角与兴趣却在女主人公花,不仅是因为他有大量国外生活的经历,还因为他理解书中女主角的处境–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焦灼,焦灼至绝望,就像是他自己。
那是2007年,娄烨被禁、不允许在五年内于国内拍片的第一年,禁拍令包括隐性的经济制裁,让他丧失了与国内观众接触与交流的机会,让他不可能在国内渠道内获得票房回收,也让他导演价值的其他商业可能性变为零。但是禁拍令实际上并未阻止娄烨拍片的行为,他那时候正在南京准备拍摄《春风沉醉的夜晚》,看过《花》的小说后,他有意愿将小说里“人的风景”呈现到大银幕上。于是,他开始频繁地与刘捷通过电子邮件交流想法。
在此后2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在打磨剧本,聊得更多的是有关爱与爱情。在娄烨看来,“爱情首先是一种身体的感受,它是产生在逻辑,思想,概念,道德等等之前的一种感受,所以它也是离人的最本身的东西最近的,所以它人性,美好,又危险。”他喜欢无所顾忌又有些放纵的东西,他认为好的电影应该是“扰乱人心”的,他之所以喜欢《花》,就是因为他觉得“挺过瘾的”。直到2009年,剧本最后一稿完成,娄烨告诉刘捷自己在其中读到了“一种内在深处的妖艳”。
娄烨到巴黎选景,与演员接触,刘捷才目睹到生活里的他,他对电影的狂热还是让刘捷有些吃惊:“电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对生活,对生活的细节都不是很在乎,他吃的很简单,每天吃同样的面条也很开心。他是素食主义者,早年还吃一些鱼和虾,后来只吃一点点的虾。他生活中唯一能与小资情调沾边的就体现在他对于法国葡萄酒的钟爱。”
远离家人与朋友,独自一个人在巴黎工作的娄烨,得到了刘捷的照顾,但她觉得自己的照顾很不够:“只要他有时间,问题是他有时间的情况真的不多,我就会请他到我家里来,吃饭啊,聊天啊……我家离巴黎市中心还有一段距离,与国内那些装修得金碧辉煌的豪宅比起来,实在有些过于简朴了。如果是其他人,我还不好意思请他们来,怕他们觉得寒酸,但我知道,娄烨不会。他是一个完全不世故的人。”
娄烨喜欢聊天,但只喜欢聊电影,刘捷的法国丈夫也是做电影研究的,而且是中国电影研究,与传统西方中国电影研究者不同,他对中国电影的看法更代表了新一代的视点,这使得大家的聊天每次都尽情尽兴……这个描述很符合我对娄烨的想象,在有限的接触里,我每次听他与人聊天,大部分都与电影相关,其他时候,他都沉默着,随意地保持着与人群的距离。
刘捷知道娄烨爱吃包子,一次就试着在家里给他做菜包子,没掌握好火候,蒸出来之后把面做死了。她很沮丧,告诉娄烨,她的包子失败了,但没想到歪打正着,娄烨说他就爱吃死面的。这时候刘捷才想起来,秦昊跟她说过,娄烨喜欢把馒头一块一块地撕下来,把它们紧紧捏在一起,直到捏硬,再吃下去。
《花》的英文片名开始简单直接,就叫“Bitch”,这个称呼来自于男主角马蒂欧对于女主角花的称呼,“本来是法语口语中的’salope’,是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的戏称,用于片名,出于调侃和反讽的目的,但制片人认为’salope’”这个词太厉害,就改成了’chienne’,温和一些,但译成中文,却成了带有动物性和侮辱性的《母狗》”,刘捷在心底一直很抵抗这个片名。
写剧本时,娄烨放纵刘捷的创作,给了她“花一样不管不顾”的自由,但在拍摄时,娄烨却将影片中“两者之间”的处境和感受加以强调和放大。他紧密关注着中国女孩花,就像刘捷对马蒂欧的关注一样。后来的英文片名改为“Love and Bruises”,中文片名就直接采用了女主角花的名字。
虽然电影和小说看上去不一样,但刘捷却理解并喜爱电影《花》,因为她理解娄烨在“人与人之间,不同的事物、文化、种族、地域之间,性和爱之间,暴力和温柔之间……”寻找的自身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