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我独自一人到泰国曼谷旅行。六月,曼谷如一团潮湿的粘糊,氤氲着燥热的迷香,漂浮着暗黑的欲望。
雾气迷蒙的夜晚,我走出宾馆,转进一条黑漆的小路。昏黄路灯下,小贩摆出三个箩筐。走近一看,褐黄的是油炸蝗虫,乌漆嘛黑的是烤蜈蚣,还有一团白乎乎的叫不出名字的软虫。箩筐旁边一溜儿地蹲着三个人,像三只猴子一样咀嚼着手里的虫子,眼里射出绿色的光。
我向后一怔,不敢对视,忙不迭地招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我其实是想去一个叫苏里旺的闹市区的。摩托车在小巷里钻来窜去,有些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有些地方的白炽灯又亮得令人发指。原本十几分钟的车程像是开了三十分钟。我有些秫,大声叫着“苏里旺,苏里旺!”摩托司机头也不回,留给我一团湿溻溻乱蓬蓬的黑发。
渡出冥界之河,苏里旺的妖艳色彩像是换了人间。熙熙攘攘中混合着汗臭,香水和鳄鱼皮的味道;酒吧里大片的暗红,暗绿和暗蓝涌动着无止的情欲。很多搔首弄姿的女人摆在路边,不知是人是妖。乍不提防,一个女人(妖)抓着我的手揽向她的胸前,我摸到了一块无以名状的软,如同路灯下那一团白白的虫……
(二)
2013年,一部电影撩起了我对泰国曼谷迷幻般的记忆,十年前的场景顿时历历在目。5月23日,尼古拉斯‧温丁‧雷弗恩 (Nicolas Winding Refn) 的新作《唯神能恕》(Only God Forgives)在戛纳电影节首映,并参加主单元竞赛。 这是一个丹麦导演携带着两个英美演技派明星Ryan Gosling和Kristin Scott Thomas在泰国曼谷拍出的电影。由于影片明示或暗含了相当的暴力、色情、恋母、乱伦、弑父,甚至恋尸等重口味因素,首映之后便引起了极大的争议。 很多观众在首映过程中中途退场,但也有不少观众在首映完毕后致以热烈的掌声,久久不愿离去。
在看完《唯神能恕》后,我第一感觉就是,那色彩,光线,甚至影像散发的气味,都与我十年前在曼谷经历的夜何其相似!忽明忽暗的光线,邪恶得令人心醉的暗红,暗绿和暗蓝,以及面无表情,却充满着欲望和饥渴感的泰国人,都在夜色中散发着混合迷香和腥臭的潮湿。就像波德莱尔用诗歌,布拉塞用照相机镜头描绘着巴黎的夜晚,绽放出一朵朵罪恶却又绚丽的“恶之花”,Refn也用电影镜头捕捉到了曼谷神秘的夜色。
也只有夜,能够激发这种魔幻的鬼魅。白天,没有了光怪陆离,只有城市有条不紊的运作,机械似的时间规划。与世界各地为资本主义添砖加瓦的劳动人民一样,泰国人穿上西装或工作服,在跨国企业中辛苦挣钱。但当夜幕降临,他们将脱去沉重的外衣,在路灯下品味昆虫,或是在泰拳场下挥舞着自己的赌注。公司的洋人高管或是外国旅行者们则在酒吧歌舞厅内挥金如土,肆意放纵。在白天沉沉睡去的城市边缘人也将在夜幕的力量下获得新生,游走于街头巷尾。曼谷的夜晚是罪恶的,但却是有生命力的。一个只会经济积累而没有放纵消费的城市是扭曲而紧张的。过度的理性规划和机械生活中,人类将失去与原始野性力量沟通的亲密。《唯神能恕》呈现的是曼谷夜晚魔幻而有野性的一面,这与泰国著名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代表作品《恋爱症候群》)展现的宁静而有神性的泰国,以及《小情人》、《爱在暹罗》等小清新的泰国一起,构成了一个玲珑的多面体。
在我看来,《唯神能恕》并不是一部简单的以情色暴力吸引眼球的B级邪典电影,而是认真地探讨了人与神,禁忌与僭越(taboo and transgression),色情与惩戒(eroticism and punishment)之间的关系。 影片题献给墨西哥邪典电影著名导演Alejandro Jodorowsky。在《圣山》、《圣血》或是《鼹鼠》中,Jodorowsky天马行空的叙事方式,不拘一格的镜头调度,和大规模的浓重色块, 令人深刻体验到了镜头语言的魅力。Refn一直视Jodorowsky为其精神导师,在形式上他把《唯神能恕》几乎做到了极致。每一个镜头的构图,用光,节奏,镜头之间的衔接,分解开来看都是极具匠心。一些重要的符号比如手(男性器官)和门(子宫)也是前后呼应,涵义丰富。比如,影片主人公Julian(Gosling饰)第二次出场是和泰国女友Mai在房间里幽会,此时有人敲门,告诉Julian哥哥的死讯。 五分钟的场景一句对白也没有,一共只用了不到三十个镜头(对比好莱坞大片平均一分钟二十多个个镜头),便点出了上述的三个主题。当Julian将手伸向房门的同时(禁忌隐喻), 惩罚之神降临,暴力地砍去了Julian的手,当然,这一切都是幻象,而此时, Mai也通过自慰达到高潮。性,死亡,禁忌与惩罚连系彼此,接踵而至,真实和虚幻间杂丛生,美与恐惧并存!
Refn在出道的时候偏向于纪实风格,他的Pusher三部曲受到丹麦电影Dogma 95的影响, 包括尽量使用自然光,演员即兴台词,手提摄像机等。但在2011年为他赢得戛纳最佳导演的《亡命驾驶》中,他把丹麦电影冷竣的影像融入了Jodorowsky魔幻的视觉风格,而在《唯神能恕》中,即兴粗砺的风格几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进一步的视觉盛宴。习惯于快节奏好莱坞电影的观众也许会愕然于情节的跳跃,台词的稀少,用镜的缓慢,以及暴力和情色的过度描写。但是,静下心来想一下:紧凑闭合的故事,快速连贯的剪接,清洁的画面,正邪对立,以及稳定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或是破镜重圆的大结局),是不是无形中强加给我们而成为一种“规范”的暴力呢?
(三)
在Jodorowsky的电影中,保守而虚伪的宗教被讥讽得体无完肤,而色情,对于导演来说,则是人类褪下沉重的社会枷锁和虚伪的外衣,回到本真状态的途径之一。Refn 继承了精神导师的风格和主题,但在关键的一步上无法逾越雷池。正如片名Only GodForgives暗示的那样,永远都有一个神存在着,决定着是惩罚还是饶恕。基督教假定人与生俱来的原罪,佛教有六道轮回地狱恶鬼之说,二者都无法否认死亡的实在,但却把死亡引渡到一个来世重生/复活的超验体系中。对死亡的本能恐惧使得人求神宽恕,原初的本能和旺盛的生命力在神法力无边的关照下,被各种框架所束缚。如果说Jodorowsky跳出了这一框架,Refn仍然在影片中肯定了框架的必要性。
正如伊俄卡斯忒羞愧地上吊自杀,俄狄浦斯悲愤地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影片最后,Julian也请求神(父权)砍去了自己的双手。内在的罪恶感和对强权最终的屈服让影片的反抗性削弱了不少,甚至几乎回归到了主旋律的范畴。Refn毕竟不是Jodorowsky。在全球电影市场的严苛的经济和意识形态环境下, 也许像Jodorowsky那样无拘无束的电影再也不会出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