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urosawa Akira 黑泽明
来源:http://t.cn/RZ1NXMc
译者:夏若特和树
校对:阿方索十一
这篇文章最初为《朝日新闻》所写,1977年5月13日发表于该报晚报版。《索拉里斯》宣传册再次刊发该文,并在第2-3页加上了黑泽明和塔可夫斯基的合照。《日本海映画社》也于1978年6月发表此文(40-43页)。1987年3月,《影像论坛》第80期以一个全新标题——《索拉里斯》:对地球自然的乡愁——将这篇文章发表在增刊上(Daguerreo Press Inc.1987年,第216-220页)。最终,这篇文章又以原标题——塔可夫斯基和《索拉里斯》——收录于《黑泽明全传》的第六卷(岩波书店,东京,1988年版,ISBN:4-00-091326-3)。在此之后,该文由本网站(Nostalghia.com)日本通讯记者佐藤公俊(SATO Kimitoshi)首次将其翻译成英文,译文随后被收录于Criterion公司发行的《索拉里斯》DVD内刊中。
我是在首次访问苏联时,结识了塔可夫斯基的。当时我正参加一场由莫斯科电影制片厂举办的欢迎午宴。他身材纤瘦,略显孱弱,但是又特别聪明,有种异于常人的机灵与敏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点像武满彻(Toru Takemitsu)。后来他欠身说:“我还有点工作要做”,就离开了。过了一会,我听见平地一声巨响,宴会厅的所有玻璃窗都颤抖得厉害。看到我吓得退后,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老板玩味地笑了笑,“不是一场世界大战又开始了,只不过是塔可夫斯基刚刚发射了一枚火箭。不管怎么说,他的这部电影可让我实实在在地目睹了一场世界大战。”我就是这样得知塔可夫斯基正在拍摄《索拉里斯》的。
午宴之后,我去探班《索拉里斯》。就是那儿了,一个烧毁了的火箭呆在那个空间站场景的角落里。我很后悔竟然忘了问他是怎么在片场拍摄火箭发射的。卫星基地的布景全部用高密度硬铝合金制成,十分宏伟精美,不过花费自然也颇高。
那些道具泛着冷冷的金属银光,一字排开的设备仪器里的电灯泡,放射出红色、蓝色和绿色的光束,闪烁挥舞。走廊天花板上嵌着两条硬铝轨道,一个带滚轮的摄影机挂在上面,它还能在整个卫星基地里自由移动。
塔可夫斯基带我参观片场,高兴得像一个小男孩好不容易抓住个机会展示自己最心爱的玩具盒。和我同行的邦达尔丘克(Bondarchuk)询问了片场造价,当听到塔可夫斯基的回答时,他惊讶得目瞪口呆。花费竟高达6亿日元,这就难怪拍摄了鸿篇巨制《战争与和平》的邦达尔丘克也会大吃一惊了。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制片厂的老板说的那句“让我实实在在地目睹了一场世界大战”是什么意思。但是,如何使用这笔巨资也是需要相当大的才智和努力的。他热情地带我参观片场时,想到“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忍不住端详起他的背影。
说到《索拉里斯》,很多人抱怨它太长,尤其是开篇介绍部分对自然的描述太过冗长,但我不这么认为。当主角们被火箭送往荒蛮宇宙中的卫星基地时,种种潜藏在叙事深处的挥别自然的记忆,像是对地球母亲无法抗拒的乡愁一般折磨着观影者的灵魂,进而引发浓浓的思乡之情。没有自然美景的铺垫,观众就无法直接感受到被“囚禁”在卫星基地的人们怀有的那份束手无策。
深夜,我在莫斯科的一个预映厅第一次观看了这部电影。很快,我的心被一种想要尽快返回地球的渴望折磨得痛苦不堪。我们正享受着了不起的科学进步,但这终究会将人类引向何方?这部电影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唤醒了我们灵魂深处的恐惧。做不到这一点,科幻电影不过是一场精美的白日梦。
看电影时,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闪现又消失。
塔可夫斯基当时也在,他坐在放映室的角落里。电影放映完毕,他站起来羞怯地看着我。我对他说:“非常棒。这部电影让我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他羞涩又开心的笑了。随后我们在电影学院的餐厅里痛饮伏特加。塔可夫斯基平常很少喝酒,那天却喝了很多伏特加,甚至都醉得关掉餐厅里放音乐的扬声器,高声唱起了《七武士》(Seven Samurai)里的武士主题曲。
就像要跟他比一比似的,我也唱了起来。
那一刻,我为自己还生活在地球上,高兴不已。
《索拉里斯》让观众感受到了这一点,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证明《索拉里斯》不是一般的科幻电影。它的的确确在某种程度上激起了我们灵魂深处的恐惧,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塔可夫斯基深邃的思想。
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很多人类未知的事情:人类忍不住窥视的宇宙深渊,卫星基地的陌生访客,如何让时间倒流,从死到生,为什么有时会感到奇妙的升空感。电影主角设想出来的正是塔可夫斯基心中的家园,他的家湿漉漉的,被水浸泡着。我想,塔可夫斯基肯定是将他整个身体中所有的汗水和泪水都聚集起来,才浇灌出那种令人心碎的苦痛。让我们震撼不已的是日本东京赤板见附站的那个镜头。在反光镜的巧妙使用下,汽车头灯和尾灯的光束被成倍放大,未来城市的形象也有了一种复古的味道。《索拉里斯》的每个镜头都彰显出塔可夫斯基与生俱来的炫目才华。
很多人抱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艰涩难懂,我却不同意这种说法,他的电影正能表现出塔可夫斯基超长的艺术敏感。《索拉里斯》之后他又拍摄了一部电影,名为《镜子》(Mirror)。《镜子》展现的是他宝贵的童年记忆,不出所料,又有很多人指责这部电影晦涩。的确,粗看一眼,电影的叙事发展不合常理。但我们应当清楚:我们童年的记忆可不是按静态的逻辑顺序排列的。
以奇怪方式排列的早期分割断裂的记忆影像碎片反而能重新唤起我们婴儿时曾感受过的诗意。一旦你明白了《镜子》组织叙事的真相,你或许就会发现它简直可以说是最简单易懂的影片。不过,塔可夫斯基一贯保持沉默,从不曾像我这样争辩。正是他这样的态度让我看见了他未来蕴含的无限潜能。
而那些急于解释自己影片中的一切的导演,我看,是没什么光明前景的。
(编辑:Yuru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