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向“浪漫”开枪

程耳导演的作品,惯用开片的两组镜头给出故事躯干部分的关键帧。

《罗曼蒂克消亡史》(The Wasted Times,2016,以下简称《罗曼》)的第一组镜头(只有一个镜头)即是男性角色渡部(浅野忠信 饰)在上海自己的日式屋里背对镜头的全景,说明渡部是故事的核心人物。而且他的背景没有虚化,用全景清楚展现日式屋,那么他日本人的身份也得到重点强调。

第二组镜头的第一镜是小六(章子怡 饰)在夜车上的脸部特写,切到第二镜时机位没变而她姿势有变,刻画出她内心的波动,离开上海的一种惆怅不舍(之后此镜再现时,配乐也是《Take me to Shanghai》)

这对男女各自的处境,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理解本片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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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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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

人物的言行举止作为核心要素

本片看似宏大繁杂,可耐心梳理一下便会发现,它倒是很精简的。

这样纷乱的时代,群演竟然少到可怜,也没有安排什么大场面来刻画局势,因而戏份都最大化地分配给了各个主要角色。没有雨雪,没有阴天,白天是干净的白天,夜晚是干净的夜晚,天气对人物心绪的渲染也尽量减到最小人物都没有高速运动,即使有动的镜头也不快,而且很平稳。以上的处理,都让我们把着眼点放在人物的言行举止上

比如影片第一场戏,陆先生(葛优 饰)的日本妹夫渡部给周先生(赵宝刚 饰)讲,陆家的手下小张不说真话结果取了个穷丑老婆的玩笑。笑话讲完,镜头在周先生与他之间切了三对正面的正反打,且速度有不断加快。

第一对正反打,听完两人都还乐呵呵的;第二对,逐渐收容;到第三对,渡部就迅速严肃起来,弄得周先生有点摸不着头脑。笑话本是破冰缓解气氛,但此处的笑话与渡部瞬变的严肃脸,意在要周先生认真对待说实话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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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

接着陆先生进来上座,请喝茶。周先生对陆先生还算礼貌(表示敬仰陆先生)或者讲真话(以自己母亲发誓)的时候是正拍,而他装腔说假话(硬说不是自己绑架的人,帮不了忙,及以自己太太起誓)的时候是侧拍,以此机位的不同来让我们注意到他的话意有别。

你来我往中的意思对不对,人物行为的目的与影像处理的目的有没注意到,都需要我们好好去感受思考。

开篇三段戏的安排

开篇的三段戏也很有趣。从第一段到第二段,相同的人物有渡部、陆先生和车夫,他们在后面的发展中是重要人物。同时还可以发现,渡部总是提前离开。

接上第三段,他独自在日式屋里做饭喂猫。定居异国要融入这里,却又难免想独处,寂寞思乡。我们会觉得他是个好人,甚至还会可怜他。到此,给人感觉陆家人的生活还是和乐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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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部在日式屋中扒鱼

可是细细想来,第二段渡部离开麻将桌在室外与妻子对话,却隔着后景中明显有两扇窗的距离,他们似乎不那么亲近。第三段里,明明是一个人,却要做两份的饭;猫要吃饭,他单独又做了一餐给它。我们猜,他屋里应该还有人。

猫的脖子上戴有项圈,他用日语和它说话,正是在强调他以一个日本人的身份在圈养着这猫,甚至圈养着那个人。因而,身在上海,纵是吃点心、讲上海话、打麻将,他骨子里还是日本人,还是会在夜晚里回到自己的文化血脉中

关键段的后置穿插

要让个中意味浮现,还得归功于程耳编剧上的一招:隐藏一个关键镜头的后半段,在随后的重要剧情点上再现此镜,放出它的后续从而揭开秘密。他前两部作品里,都有做此处理,而且选的都是三个镜头。

本片中,他施招的地方是:一,日本眼镜男考虑杀不杀陆先生,在澡堂泡澡;二、晚上渡部送小六和赵先生(韩庚 饰)去苏州时,遇到国军的车退让再前行,他却叫司机停车往后倒;三、在渡部的日本餐厅设局杀日本人时,他胸部中枪,靠坐在地。随后,这三次穿插层层推进,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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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部与陆先生搓麻将

一是陆家被灭决定性的一步,因为那个镜头之后是从水里冒起来的渡部,说同意杀掉陆家人;虽然之前装上海人装得很像,但到这里就点出了他日本间谍的身份。

屠杀当天的早些时候,他突然(试图)与妻子做爱,而后问及孩子。结果,妻子躺在血泊中,两个孩子藏在箱子里。可以明显看出他骨子里蹂躏别族人的兽性,以及对自家血脉的保护。开篇第一组镜头也早就在提醒我们他的日本人身份。

二是对国军车辆的让行,使他感到屈辱,再次激起他心中民族分别的观念,显露了他的征服欲

开篇第二组镜头,他与小六同车的时间点紧在此前。强暴小六之后,渡部犹豫要不要杀了她。于是他故意留了把枪在车上,让小六看到。我猜,枪里是没有子弹的。当时小六用枪指着他,如果她敢扣动扳机,那么死的人将是她。渡部就是要看看她是怎么想的,好比日本人要看看陆先生是怎么想的一样。

上海是回不去了,陪她远走高飞的赵先生也死了,她还有哪个男人可以依靠呢?片中其他的男男女女,也是因着这依靠,为了这依靠,走向各色各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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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部与小六

三是在装死给陆先生看的戏结束后,渡部不必再掩藏,他的本性得到完全释放,他个人或说日军开始了纵情的侵略与圈养。人人都觊觎小六,就像那时各国都觊觎中国。他与小六疯狂做爱、吃饭、工作的一场戏,配着侵略意味十足的音乐,象征着日本对中国正在进行中的践踏。

日本就是渡部这个男性角色,而中国是小六这个女性角色,在渡部带有的极强的目的性下,游走在男人间得不到满足又迷茫无力的她,只得无奈地问一句“我是自杀的呢,还是被别人杀的?”

向“浪漫”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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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向渡部开枪

最后,在陆先生的帮助下,小六开枪杀了渡部,但没有随陆先生去香港。到头来,陆先生还是孤身一人。过海关时,他的一脱帽、一抬手,向一个浪漫的时代开了无声的一枪。那个时代的风光、秩序,都到此结束。

电影中这十五年就像被浪费了的时光一样,中日战争的枪声打散了一对对人物间或许能够存在的浪漫,令他们终日奔波于生活。很多人识时务地成了“自私的自我保护”者,不像曾经的陆先生那样到处都吃得开。于是,这放在台面上的浪漫便被一个个地撕裂拉扯开来,变了味道,没了意思,不再讲究了。

浪漫也是一种自以为握在掌中的满足幻觉。本片采用这样一种呈现,就犹如一把枪射向持有这种幻觉的观众。对于有惰性的、被动观影的人来说,它的确不那么直接动人。因为他们并没有过多思考,没有参与到叙事的建构中,捕捉不到应有的信息来触碰心弦。

这不也是一种被浪费了的时光吗?

Yuruky

不留文字,如是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