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篇文章让我想起 Ebert 晚年的一些影评,读起来更像是人生感悟了,像一杯温水,容易消化,又沁人心脾。毕竟,看电影,评论电影,难道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看起了卓尔不群,为了显得比常人更高尚智慧?
看完这篇文章,我不禁感慨:刻意夺人眼球,花式炫技,营养过剩的评论,真的应该停下脚步歇息一下了。
文/罗超
平凡人的闪耀真的太可贵了,却恰恰因其转瞬即逝而从不曾引人注目。
傍晚时分,我放下手上的工作来到窗边,把窗户扯开一条缝隙让风从半空挤进来,它们一路跳跃,像是力量无限的精灵。 窗外是一片工地,枯黄的草地上被划开一道口子,巨大的挖掘机不断把新鲜的泥土从口子里抠出来,而后送到运输的工程车上,久埋地下的泥土自此挣脱了束缚,开始呼吸自由的空气。我忽然想起最近很火的歌曲《成都》,赵雷用他温暖又苍凉的嗓音感叹,“让我感到为难的,是挣扎的自由”。
正月初一我回到老村里拜年,见到了十余年未曾谋面的邻居桃子。在幼年生活的村子里,不知道是因为水土或者什么别的原因,女孩儿特别少,与我年纪相仿的十几个小伙伴里,大约只有两三个女孩,住在我家屋后的桃子就是其中之一。在我印象里她总是扎一根长长的黝黑的辫子,蓝色上衣灰色裤子整洁大方,脚上一双黑的同样干净的千层底绒面布鞋,安静,清澈,与我们这群浑身上下没一块利落地方的小子们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那时候大家六七八岁的年纪,开始对性别有一些朦胧的认知,每当我们疯玩的队伍经过桃子呆坐的田埂或者池塘边,有几个年纪稍长的伙计眼睛里便会流露出兴奋的神采。桃子喜欢看书,我二年级随父亲转学到县城,每逢寒暑假回到村里,都会带几本故事、笑话、作文之类的小书,桃子知道后便会来借,渐渐地我们有了一些共同的话题。
有一次乡完全小学举办作文竞赛,桃子写的《我的家乡》得到了第一名,我连忙找来阅读,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灵动的结尾,“有了这条小河,家乡一年四季都不会寂寞,而我们渐渐长大,河边传来的笑声越来越少,我现在感到有些寂寞。”日子在这仅有的交集中飞速的流逝,初三寒假将要过完的时候,我记得也是这样一个乍暖还寒的冬日,桃子来找我,说是跟我道别,她要跟随表姐去南方打工了。我说那很好啊,以后就没人管着你,你可以自己挣钱,多自由啊。那时候我从未出过远门,对遥远的南方有很多向往,而且我觉得不用上学,不用写作业,离家远走,不用父母老师管教,简直不能再幸福了。桃子说,也许吧,自由是自由了,只是在那里那么远,我又不认识别的人,以后恐怕要更加孤独了。
这句话让我吃惊,那时的我是个循规蹈矩的少年,对眼前所处的生活深信不疑,从来没有想过自由和成长还需要付出代价,可能是辛苦,也可能是孤独,而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农村姑娘,居然一语就说破了真相。
后来逐渐就断了消息,偶尔从别的玩伴那里得到只言片语,想必也难以描绘桃子这么多年的际遇。直到这次再见,没想到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略显苍老的脸上只剩下空洞的笑容,我在想,在为儿女和生活操劳之余,早已不再明媚的桃子,是否还记得当初的惆怅和迷惘。
我回想精灵一般的少女桃子和抱着孩子的大妈桃子,忽然又想起了李霄峰的电影《少女哪吒》(2014),想起那个红衣短发,面容俊俏,以单手拖着课桌闯入课堂的李小路,那个被称为“江湖女侠”的叛逆女孩,当她以李翻译的身份重回宝城,再次面对曾经无比熟悉的环境和人,却再也没有一点点少女时代的不羁和不同,她世故的抽着烟,三言两语就轻易地伤害了苦苦等待她的徐杰。如此看来,片中王晓冰在写给“花朵与果实”文学社的作文里写的,“如果你沿着河堤一直向前走,你就能走到世界尽头;如果你走得足够久,就能回到原点,因为地球是圆的”,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意义的真相。
我想起有人为蔡明亮导演的电影《青少年哪吒》(1992)写下的一段话,精确的描述了自由的这种困境,“我们要去哪里?亲爱的,我们哪里也去不了。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会是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我还记得儿时看《西游记》,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每次看完一集,都要爬到墙头或者树梢,然后一跃而下,幻想自己也能踩着跟斗云,十万八千里。那时哪怕是重重的摔在地上,也没有相信那就是幻灭,而如今呢,我明白了,哪里有什么来去自由,就连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一个跟头能飞十万八千里,到头来也还是逃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我等凡夫俗子,又如何能挣脱地心的引力,超然于生活之上。不如让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沉淀在内心最深处,不管那里是伤痕或温暖,是永不磨灭的记忆或者故意被遗忘的故事,都随她们一起来承受生命带来的一切。
窗外工地上仍旧一片繁忙,一车一车的泥土正不断地被运输到某个不远的地方,倾泻,堆砌,然后被风干,吹散。自由终归是短暂的,到底还是要受到自然法则的约束,即便是坚硬的岩石,也会被风沙磨去棱角,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去追问是它输给了岁月,还是另一种不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