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349 再怎么走,再怎么走,人生总是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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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 Still Walking (2008),是枝裕和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49天


2017年11月16日星期四
片名:步履不停 Still Walking (2008),是枝裕和
广东梅县,宾馆

电影可以用来作什么?——是枝裕和导演1998年有过一部著名的《After Life》(译作:下一站天国),他说,电影可以用来重现人生中最美好的光景。《After Life》是一部用访谈片段和纪实手法伪装起来的虚构作品。写的是每个人在死后、去往天国之前,都要到一个中转站逗留几天,回忆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片段。工作人员会据此布景、置办道具服装、请人演出,并且拍下这一片段——大都是日常生活里的细枝末节——让人们带着完美的记忆走向永恒。

这无疑令人感动,它告诉我们,在生活中永远都有幸福的部分,我们觉得没有,是因为我们遗忘了;如果真的寻找不到,那么最后我们也会发现:“原来自己是别人幸福生活的一部分”。如此,是枝裕和用一个未知的、幻想中的视角,死者的视角,美化了我们的人生。

十年之后,是枝裕和因自己的母亲去世而拍摄了《步履不停》,这次是站在了现实的、贴己的视角,生者的视角,去看待人生。《步履不停》大概是从英文名“Still Walking”而来,而日文原名是“歩いても歩いても”,一句口语(也是歌词),意即“再怎么走、再怎么走”。接下来的话应该是“人生は、いつもちょっとだけ間にあわない。”有通日文的朋友讲解给我听,大意是人生总有只差一点、没有赶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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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 Still Walking (2008),是枝裕和

——有了萝卜,谁都可以是大厨哦。
——那土豆呢?
——土豆的话,就得看你自己的手艺了。

这是《步履不停》开场时的横山家母女的台词,镜头渐渐显影,是母亲和女儿站在厨房的水槽前刮萝卜皮的情形。声音、光线、布置,都极为日常,却充满生活的味道。接着父亲,女婿和一对外孙,以及次子良多的一家三口都陆续出现,往往寥寥几句家常话、几个动作,这个人物性格、彼此关系就呼之欲出了。

在电影里横山家的布景,让我们想到了侯孝贤《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当然这种联想并非建立在布局的相像上,而是在这个空间中所承载的时间感上。银幕上的房子不再是发生戏剧的地方,而是充满生活的气息。我记得《电影手册》曾经有评论《童年往事》是说,在那个房子里产生了一种悠然成熟的时间感。

2008年前后我们可以看到两部以房子作为主角的电影,一部是是枝裕和的作品,一部是阿萨亚斯的《夏日时光》(参见昨天的推文)。都是在老房子里,展现一个家庭内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状况。透过是枝的镜头,我们看见横山家的厨房、饭厅、庭院、浴室、卧房,可以感知与想像这个空间里的过去与未来,以及电影景框之外的生活质感。这或许是《步履不停》最美妙的地方,它拍出了空间流转、拍出了时光荏苒,仔细想想却不过是一日一夜、方寸之地发生的事,但一点也不觉得厌倦与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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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 Still Walking (2008),是枝裕和

电影只讲了一天之间事,这一天既是平常的一天,不外乎女儿和儿子拖家带口从城里回来看望父母;亦是不平常的一天,这是长子淳平的忌日,他在多前年因救一孩子而溺死。就在吃饭、午睡、闲聊、散步、洗浴、听歌,种种平常事里,关于一个普通家庭的遗憾渐渐显露出来。

我们发现:忙碌着为子女归来准备菜色和糕点的母亲,也会有尖刻残忍的一面;一本正经、以行医为无上光荣的父亲,也曾有过自觉不堪的经历;而子女们总是说,“浴室那么破旧,改天我来把瓷砖换了吧”,可是吃过饭也就走了。透过这部电影,我私下里想:尽管我们不想承认,但心里谁都明白,人生就是一场短暂相逢,即便是丈夫与妻子、即便是父母与子女,没办法过分要求谁。

这是《步履不停》最好的地方,按照一位台湾导演(《九降风》的导演林书宇)的说法,这部电影“每一句都透露着遗憾,却也同时找到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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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 Still Walking (2008),是枝裕和

有访谈中,记者问为什么要描写这样一个平凡家庭的故事呢。是枝回答“因为发生重大事件而产生一部电影,这种情形到处可见。……(可是)大家人生当中并不会常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件,但日常生活却很有趣。”在觉得“有趣”之外,是枝似乎在提示我们,生活绝对没那么坏,但也并不会尽如人意。就像横山家的母亲直到去世也没能了一桩心愿、坐上儿子开的小车。人生好像再怎么努力,我们就是没办法让所有人全都满意、甚至让自己满意。

可是,电影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也没有试图解决任何问题,显得非常通透。并且不再拘泥于重现人生中最美好的光景。最后,我们就会发现来自缺憾的感动,比来自完美的感动,显然更为真挚。

但是这个电影真的只停在这里吗?只是让我们理解一种生活的宽厚吗?似乎也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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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 Still Walking (2008),是枝裕和

初看《步履不停》时,觉得是枝裕和明亮、散淡、文艺,容易将感动归为一种“人生的遗憾”。再看,仔细体会时,就发现是枝家庭的中心总是树木希林扮演的母亲角色。而这个角色看起来有些尖刻也不乏可爱,就像任何一个家庭里的母亲那样让人感到亲切。但在是枝裕和在这样的母亲身上,保留了一样东西,就是“人生的怨毒”。也许因为这种东西,太让人感到不适,于是我们会选择忽略它。

那个被长子用命救起的孩子,每年都被邀请来参加忌日,于是每年都要道歉、都要内疚、都要表现出痛苦。当阿部宽建议树木希林别再请他来,淳平的死不应该去责怪当时落水的孩子,然而这位母亲的回答让人不寒而栗:“如果不能恨一个人,自己就会感觉更糟”。

这一幕也让我联想起山田洋次前两年所拍的《如果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吉永小百合扮演的母亲是广岛幸存者,相依为命的儿子则死于原子弹爆炸。尽管儿子的女朋友经常前来看望和照料这位母亲,可谓体贴入微。但终于有一天,这位温柔的母亲忍不住对她失声痛哭说:虽然我知道这么想很不应该,但是我多么希望你当时和我儿子一起死去。

这两部电影可贵在于坦陈人的怨毒和自私,作为母亲这是人之常情,也承认这是人性中无法排遣的黑暗部分。“比海更深”的可能不是爱、而是恨。是枝裕和最独道的地方,总是用阿部宽这样一个家庭中的失败者,以一种“丧丧的无用”来平衡这个世界。直面生活中的缺憾和残忍,却又筑起温柔的堤坝,不至于让黑暗的潮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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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 Still Walking (2008),是枝裕和

第50、51周 新世纪最动人的14部电影

儿子的房间 La stanza del figlio‎ (2001),南尼·莫瑞提
爱Amour (2012),迈克尔·哈内克
夏日时光 L’heure d’été‎ (2008),奥利维耶·阿萨亚斯
步履不停 Still Walking (2008),是枝裕和
醉乡民谣 Inside Llewyn Davis‎ (2013),乔尔·科恩 / 伊桑·科恩
这时对,那时错 Right Now, Wrong Then (2015),洪尚秀
综合症与一百年Syndromes and a Century (2006),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男神与女神的罗曼史 Les amours d’Astrée et de Céladon‎ (2007),埃里克·侯麦
希林公主 Shirin (2008),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天使的一份 The Angels’ Share (2012),肯·洛奇
又一年 Another Year‎ (2010),迈克·李
老爷车 Gran Torino‎ (2009),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弟弟About Her Brother (2010),山田洋次
刺客聂隐娘 The Assassin (2015),侯孝贤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