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馬倫巴》:完全以形式代替內容的現代主義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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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Year at Marienbad (1961)

「我們從未想使本片妥協於什麼明確的意義,我們永遠希望它帶點曖昧。我不明白為什麼現實中複雜的事物到了銀幕上就清晰起來了。」——亞倫雷奈

雛形——完美劇本

起先,亞倫雷奈並不認識作家亞蘭羅布葛利葉(Alain Robbe-Grillet)。他是通過朋友的介紹才認識到這位元被外界稱為「刻薄作家」的電影編劇。想不到,兩人一拍即合。相同的人生觀、生活品味、戲劇觀點,迅速地拉近了倆人的關係。於是,亞倫雷奈特別找來了亞蘭羅布葛利葉以前的作品,猛讀一通。多年後,亞倫雷奈回憶道:「看過了他之前的幾本小說,我徹底折服了。我成為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亞蘭羅布葛利葉的讀者。」

僅僅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亞蘭羅布葛利葉就將四個版本的影片劇本(每個劇本一頁紙)送到了亞倫雷奈的手上。左挑右選,亞倫雷奈最後選擇了一個叫做「去年」的劇本。然後,倆人就這個劇本逐漸深入。不久之後,亞蘭羅布葛利葉再度交出「去年」的劇本初稿。「有了這樣的劇本,任何導演都可以把這部電影拍出傑作。」亞倫雷奈不無欽佩地說。原來,亞蘭羅布葛利葉交出來的劇本分為左右兩欄。左欄內容為配樂和鏡頭運動,右欄內容為影片臺詞(念白)以及背景設置。而且,影片最後的剪輯也是完全按照原始劇本來剪的。

影片大致講述了,男子X反復地告訴女子A,他們在去年曾經有過一段情,現在要她與他一同私奔。同時,另一名善於玩「NIM遊戲」的男子M一直不停地出現在女子A身邊。影片從頭至尾都沒有交代,三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影史地位——現代主義電影的先驅

毫無疑問,影片最大的魅力在於其神秘的敍事結構(enigmatic narrative structure)。不知多少影迷,看得睡意盎然;又有多少影迷,看得意興闌珊。真實與虛構,現實時間與空間維度,在每秒24格的謊言裏,難以辨別,混沌一片。我們不妨先來看看亞倫雷奈的「導演闡述」——「影像的構圖,其間的關聯,伴隨它們的話語,不再需要被『常識』(common sense)主宰。當我們聽到一個字,不見得知道是誰說的,不見得知道聲音來自哪里或它是什麼意思,我們看一場戲時,也不一定知道它在哪里發生,或何時發生,或到底它代表什麼。」

筆者認為,焦雄屏主編的《法國電影新浪潮》對其影片做出了相當中肯的解讀。焦雄屏在「左岸派」的段落文章中寫道:「在影片《去年在馬倫巴》之中,亞倫雷奈運用各種電影技巧,將回憶、幻想、現實等無邏輯的時空進行交織,鼓勵觀眾隨遇而安,隨著影像、聲音、音樂、節奏,進入電影裏,大量光影變化、黑白對比、鏡像、不連貫的語句、笑聲、噪音、長時間的靜默、夢幻般的音樂,成為『完全以形式代替內容的現代主義電影』。」

其實,《去年在馬倫巴》的核心主題無非有二。其一,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不能;其二:物質對於人性自由的囚禁。話說「人際關係的疏離」,可謂法國新浪潮電影的拿手小菜。亞倫雷奈的這部「瞌睡電影」也不能免俗。影片反復地通過囈語般的旁白,朗誦出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而且,亞倫雷奈讓A小姐輕鬆走過S字母的構圖(人物站立出的字母模型),顯現出她與眾人之間的關係斷裂。人們不停地遊走在巨大的宮殿之中,影像所反射出的並不是他們,而是這個在空間裏無限衍生的物質世界。編劇亞蘭羅布葛利葉說道:「世界是獨立於人之外的物質構成的,現代人則處於物質的包圍中。」

經典段落——無影花園

話說,現實世界的馬里昂巴德是一座隸屬捷克共和國的城鎮。但是,我們並不清楚影片的故事是否真的發生在那裏。還是,這個故事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德國的寧芬堡宮殿(Nymphenburg Palace)巴伐利亞的施蕾什姆宮殿(Schleissheim Palace)都是影片的取景地。這些宮殿在亞倫雷奈的手上幻化成了一座座佇立在冷酷仙境的迷宮。尤其是人物穿行在花園裏的那段場景,人物投射下長長的影子,旁邊的幾何形樹木居然一丁點的影子也沒有。事實上,這個場景是在陰天拍攝的,人物的影子是工作人員畫上去的。

這個場景(在影片中該花園以圖畫的形式前後出現過多次),點睛了整部影片的時空謎語。或許,影片的敍事時間與敍事空間是分屬不同時空的。或許,影片的敍事時間與敍事空間是互相交錯的。無數的走廊、巴羅克式雕飾、大理石柱子、宮廷花園、鍍金壁爐以及無數的鏡子,影片中的「馬里昂巴德」好像一座幽浮在時光隧道裏的巨大迷宮,時空在這裏是扭曲的。而且,影片多次出現音橋相連,背景不匹配的「連貫性剪輯」。觀眾分不清楚,影片的主體意識到底是男子X的,還是女子A的,抑或是導演的,還是觀眾自己的?

另一個不爭的細節就是,前一個畫面還塌方斷裂的扶手欄杆,後一個畫面竟然完好如初。觀眾正納悶的時候,鏡頭又引導我們看出,原來這個扶手欄杆有修整的痕跡。對於觀眾而言,理解一部電影最困難的地方恰恰在於,誠實地瞭解自己的生活,以及在夢境和不斷翻新的現實之間,來回切換。

爭議——掌聲與噓聲

關於影片為何會退出坎城影展,並非如外界所傳——亞倫雷奈因在反對阿爾及利亞戰爭的情願書上簽了字,所以坎城影展拒絕了這部電影。而是由於坎城影展的組委會強烈要求亞倫雷奈必須為影片中操著義大利口音的男主角X吉奧吉歐阿爾比基(Giorgio Albertazzi)重新找一位法語演員配音。亞倫雷奈等主創人員,拒絕了這個要求,至此告別坎城,前往威尼斯。

1961年影片贏得威尼斯影展的最高榮譽金獅獎。影片在威尼斯首映的時候也遇到了尷尬的事情,前半小時不斷有人退場,有人笑場,有人唏噓。正當亞倫雷奈在後臺嘀咕是否要停止影片放映的當口,突然整個影廳寂靜了下來,隨後的一個小時,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影片結束,掌聲一片。當然,也並沒有像法國媒體講的那麼懸乎,掌聲響了又響。

兩年之後,影片的編劇亞蘭羅布葛利葉(Alain Robbe-Grillet)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的提名。1963年希臘籍電影製作者Adonis Kyrou在其極具影響力的著作「《Le Surréalisme au Cinéma 》(p. 206)」中宣稱,「《去年在馬倫巴》象徵了電影的最高楷模(total triumph)。歧義的敍事環境,難言的行為動機,充分地彰顯了超現實主義在敍事上給帶觀眾的焦慮。」《法國電影》一書的作者Remi Fournier Lanzoni在其書的「法國電影新浪潮時代」一文中寫道,「長期以來講求實際的敍事方式被內心的展露(常通過畫外音)取代,將現實和想像的意象拼接在一起。隨著鏡頭在長長的酒店長廊中遊移,對白的畫外音告訴我們,敍事或許是對求婚者心中正在發生的情節的演繹。因而,影片中真實的主題就是想像,想像本身就是時間的變形。重複變換時間焦點之後,敍事在雷乃豐富的想像和抽象的情緒上展開,將隱藏的離題傾向連接到執著的回憶上。」從這個角度講,影片本身就是不斷地在「離題」,不斷地衍生出主題之外的時間與空間。去年與現在,雕像寓言與停格房客,記憶與理性,全部雜陳在94分鐘的影像之中。

同時,專門研究法國新浪潮的美國影評人James Monaco認為,《去年在馬倫巴》是現代先鋒電影的榜樣。《紐約客》的Anthony Lane指出,「《去年在馬倫巴》不僅召喚出了極冷的、劇烈的、闡釋性文字的電影風格,更是代表了電影的未來發展。而且,它承擔了歐洲電影特有的午夜夢回式質感。再看這部電影,那流暢的運動鏡頭就好像一個翩翩舞者。我不禁要問,為什麼這部不近人情的電影怎麼可以這麼美!」《紐約觀察者》的 Andrew Sarris更是極盡溢美之言辭——「《去年在馬倫巴》是影史的一次進化。」擁有極多粉絲的超級影評人Roger Ebert在多年後說道:「我不會假惺惺地說那些準備好的溢美之詞——《去年在馬倫巴》是一部奢侈淫逸的傑作。它的視覺確實漂亮,但是它實在是太容易變成一首催眠曲。」

更甚的是,Harry Medved、Randy Dreyfuss以及Michael Medved等人則將《去年在馬倫巴》歸納為影史最糟糕的五十部電影之一。這幫作者諷刺影片的超現實風格,聲稱這是一部自命不凡的晦澀難懂的電影。2008年1月,久不吭聲的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說道:「直到今日,我依然不懂這部電影。但是,我認為它是美麗的。我真的對它充滿了好奇。」

仁直

本名王强冬,曾供职于《看电影》、《影响》杂志,其后出任《世界电影画刊》杂志主编,同时在《东方早报》等报刊发表大量影评文章,创立电影沙龙推广电影艺术,并与2010年、2011年担任上海国际电影节选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