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午夜时分抵达酒吧的。
从北京海淀到达朝阳,东、西穿越城市,这是我每天上、下班必经的路线。刚拍电影那几年,我的家就是办公室:睁开眼就是工作,累了闭上眼就可以睡觉。生活跟工作混在一起,容易让人懈怠。我的第一家公司西河星汇成立时,我决定把办公室设置在家的反方向。我需要四十分钟的路程,让自己有时间转换频道。
那天已经是盛夏时节。这个季节的夜晚比冬季显得喧闹,但我到达家附近时,喧闹已经隐退,酒吧就要打烊。我和同行的朋友决定喝一杯再回家,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沿台阶而上。路边是酒吧的户外桌椅,只有一桌人还在那里饮酒闲谈。我们坐在他们旁边,静静地喝酒抽烟。一天难得这样的惬意,夜幕包裹着我们,黑暗深处有无尽的想象。
突然,我被邻桌越来越高的声音打扰。三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北京男人,正在用标准的京腔抱怨服务员对他们的怠慢。20岁出头的女服务员显然初来乍到,低着头一直站在桌边。或许是服务员的沉默激怒了三人,他们的语言变得更加粗糙起来。先是常用词“丫”频繁出现,其后更加不堪的语言从他们嘴里倾泻而出。小姑娘开始无力地辩解、真诚地道歉,但三人还是不依不饶。
生活中难免有这样的摩擦,对我这样常年在外,四海为家的人来说,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只是心里对服务员有些同情。接着,一个男人高声说道:“你个外地人,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我在心里暗骂:“你滚回宫里去吧。”
我明白了他们嚣张的来处,无非是女服务员的口音让他们充满了地主的蛮横。“包容、厚德”不是北京精神吗?北京人很优秀,但的确也有少数需要进一步学习践行的人。我心里不快但并未发作,只是觉得服务员有些笨,她不懂得离开,一直站在那里接受无端的凌辱。
我不能挑起事端,但也不想让这尴尬的局面延续,便小心地对服务员说:“姑娘,你回屋里去吧。”这句话一出,邻座三个男人的目光立即交汇在我的身上,三束目光,聚拢成一束舞台的追光,照在另一个外地人身上——我也是有口音的人,他们瞬间辨识出我,另一个讨厌的外地人的存在。其中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瘦高个儿男人向我冲来,咆哮道:“你丫为她出头,信不信我打死你。”
挑战就在眼前。
如果是在中学的时候,我一定已经挥拳而上。但毕竟过了青春期很久,已经不是伸拳挽胳膊的年龄了。我试图以冷静压抑他的狂躁。我说:“咱们有话好好说。”三个男人见我示弱,更加嚣张起来。我感觉到我的脸颊已经沾上了他们的唾沫星,他们的手指也几乎触及到了我的鼻梁。我不生气,咱的鼻子的确是有点高。算了,不怪他们。我又压住火气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打架不好看。”
嚣张的人读不懂别人的礼让,瘦高个儿伸手抓住了我的领口。距离上一次我被别人抓住领口,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突然问自己:你还会打架吗?你还能应付群殴的局面吗?那一瞬间,我充满了打架的渴望,犹如退役多年的拳手渴望重新返场。内心深处那些与人身体接触的经验,瞬间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初中的时候,妈妈买了一只新手表,便把她戴了多年的上海牌女表给了我。虽然那只女表与我从性别到性格都格格格不入,但在物质匮乏的时代,那只表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每次打架,我都留给自己一个仪式:认真地摘掉手表,揣到兜里。45岁的我犹如回到初中,回到80年代的街头。我说:“好,那你就来打我。”
他拉开距离,准备寻找最好的攻击姿势,而我获得时间,静静地摘下手表,装进裤兜儿。我的眼睛盯着他的拳头,他的白衬衫带来一道白光,就在那道白光击到我的瞬间,我微微一侧身躲闪,没想到那团白色轰然倒地,一头栽进了花池里。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白衬衫上除了泥土,还有鲜血。我对倒在地上的他说:“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赶紧去医院吧。”咱是守法公民,绝不出手,但可以躲闪。白衬衫不是不堪一击,而是不堪一闪。他的同伴开始打电话报警,四周又陷入沉默。等待警察到来的时侯我心生喜悦,原来“我能”!这短短的一打,让我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自信。原来我还可以像中学的时候那样灵敏,我还可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局面。
这种感受那么地接近拍短片的体验。这些年,我在拍摄长片之余还保留了拍摄短片的习惯。十几个人,四、五天的时间,拍一部三分钟或五分钟的短片,那样灵活而自由。短片时长的限制,恰恰能瞬间激发出导演对电影媒介的想象。
如何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叙述一个故事,如何把即刻出现的感受迅速转化为影像,如何在小小的篇幅里展现漫长的时间和辽阔的空间,它检测着我们的电影素养,犹如街头的一场殴斗,检测着我们的身体素质。每当我想拍短片的时候,我都会跟同事说:“走,我们去做一次短打。”长片犹如延绵的长拳,而短片则更有爆发力。灵感到来的那一刹那,犹如火箭腾空的触点。
短片是电影最初的形态,电影史本身就开端于短片,90分钟的长片则是电影商业化后的产物。今年我加入以上传媒后,第一时间发起的新媒体影像产品“柯首映”,就是“电影短片”和“电影首映”形式在新媒体端口的一次相遇。
在国内,电影短片一直只是艺术院校学生进行学习实践的渠道,或者被年轻导演当作自己拍摄长片的跳板,并没有被看作一个独立表达的载体。近几年,情况有所改变,大量的年轻人开始用短片来表达自我。诸多先行的视频网站在短片播映方面也做得非常优秀,也给很多短片提供了必要的出口。
但我想,在以微信公众号为基础的新媒体到来之时,我们还可以为短片做更加细致的服务工作。某种程度上,如果没有优秀的编辑团队,为观众挑选、把关、推介,过度的信息会给我们造成信息迷雾,观众实际上处于一种无从选择的境遇。我们希望”柯首映”能够在海量的短片世界里,通过精心的挑选和严密的编辑,令这些影片在浩瀚的信息中脱颖而出。
“柯首映”是一个全球电影短片的中国内地首映平台。我们希望通过“柯首映”,让观众更容易地寻找到来自全球的、最新的、最具创意的短片,以观看短片的方法来丰富自己的观影生活。
“柯首映”有面对全球各地的三个选片团队,他们拥有共同的选片原则:首先希望影片的艺术创意突出,其次注重导演的情感传达。至于短片类型,则是自由、宽泛的,只要短片能够呈现出足够的创意和感染力,它可以是剧情片、纪录片,可以是实验电影、动画片……
入选“柯首映”的电影短片将通过微信公众号进行推送,也会采取其他网络形式抵达观众。我们每周推送两部短片,每三天为一个推送单元——
第一天为“预告日”,第二天是“首映日”,第三天则是“评论日”。这一设置借鉴了电影节的“首映”形式,因此,“柯首映”不仅是一个短片首映平台,更类似一个拥有聚光灯效应的“网络电影节”。
我们希望用“首映”这样一个仪式化的方法,使每周都能有两个属于电影短片的节日。只要关注“柯首映”微信,公众就会发现一个神奇的、具有创意和感染力的影像世界,增添一种看电影的方法与乐趣。对中国内地短片导演来说,“柯首映”将与暖流文化合作,期待投资制作大家新的作品。
那天街头的纷争能不能拍成一部短片呢?
派出所里,警察处理事件的方法完全是《公民凯恩》或《罗生门》的结构:服务员、白衬衫、我和同伴分开录口供,警察则像导演,掌握着不同角度的叙述。但这个小小的冲突太容易解决了,刚跟警察聊了几句,那边的白衬衫便决定求和,接受调解。
回家路上,自己似乎又成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犹如拍摄短片的感受,只要你在拍短片,你在电影的世界中就永远是一个少年。“柯首映”今年夏天即将上线,一年54个星期,播映108部短片。
那是108颗少年的心,108次短打。我们用短片和时代交手,击向这个沉闷的、喋喋不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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