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糖人的平行世界

Rod live in Stockholm

1. 小糖人是谁
小糖人是谁?你在南非的任何一个角落问这个问题,一定都有人答的上来。他其实本名是Sixto Rodriguez,美国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位墨西哥裔作者型歌手,小糖人只是他第一张创作专辑《Cold Fact》里的一首歌。小糖人的唱片销量在南非至今仍是奇迹,他们挚爱他。

上个世界七十时代的南非几乎是纳粹德国的翻版,南非的年轻人知道一切正在发生的自由运动,却没有人知道南非正在发生什么,那里是精神孤岛。对于美国人民来说,南非真就像另外一个星球。 谁也无法确定小糖人的歌是如何传到南非的。被广泛接纳的一种说法是,一个来探望男朋友的美国姑娘随身携带了一张《Cold Fact》的唱片,无意间在聚会中播放了几首歌。也许是歌词的大胆坦率和对底层生活的关怀,Rodriguez让南非的青年们望见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这恰恰吻合了种族隔离时期他们的心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自发的翻录唱片,抄写歌词,在没有媒体和网络的帮助下,拥有同样反抗意志的人们因为Rodriguez的歌聚在了一起。

每一场革命都必然有自己的圣歌,就像东德的乐迷们想方设法偷听Beastie Boys和Public Enemy,南非的年轻孩子高唱着Rodriguez的歌展开了激烈的反种族隔离运动。滚石、猫王、披头士……这些风靡全球的流行乐旗手在南非人的心目中全是Rodriguez的手下败将,他们星火相传,拥他为王。当今南非流行乐坛的歌手和乐队,无不自称师承Rodriguez, 世间却遍寻不到Rodriguez的任何背景信息,甚至他的模样也被帽檐和墨镜遮挡,影影绰绰的印在唱片封面上。这个神秘的精神领袖,引导了一代人,开启了一个时代。

2.寻找小糖人
当人们开始寻找小糖人的时候,他们笃定他已经死了。或许是对着脑袋轰了一枪掀翻头盖骨,或许是全身浇满汽油把自己点燃,总之,他必是死在了演唱会的舞台上,万千瞩目,轰轰烈烈。

寻找小糖人有两个核心人物。Stephen Segerman,音像店胖老板,江湖人称“老糖”。他为Rodriguez的第二张专辑《Coming From Reality》撰写文案时广发英雄帖,“有没有音乐侦探来帮帮我们?”揭榜的是一位叫Craig Bartholomew Strydom的记者,Craig彼时刚出道,正需要一宗特稿来奠定地位。这哼哈二将都是Rodriguez最忠实的粉丝,他们想要找到已逝偶像的真实生平用以追忆和缅怀。

寻找的过程远比纪录片能展示的要繁杂漫长。先是追查唱片公司的现金去向,逐一排查每一个出现在歌词中的地名,建立起“寻找小糖人”的网站,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毕竟他们也是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若不是全然出于对Rodriguez音乐的爱,很难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下来,直等到Rodriguez的女儿在网站上留言:我爸爸还活着,在底特律。

老糖与记者怎么也无法想象的是,他们的偶像虽然尚在人间,竟然在美国早己被流行乐坛淘汰,成了一个平凡的屋顶维修工!他在南非家喻户晓的两张白金专辑在美国的销量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同样想不通的不止这两个南非人,还有美国大唱片公司老板和名制片人。虽说娱乐行业的生存法则就是以成败论英雄,但在真正的才华面前,他们还是诚恳服气。“我一生合作过的大腕无数,Rodriguez的声音绝对能排进前五,就这么简单。”“没有人能把歌写到他的程度,Bob Dylan 跟他比起来太柔了。”每一个和他合作过的专业人士都给予了极高的美誉。时至今日,他曾经两张唱片的制作人Dennis和Mike还在捶胸顿足的问天问地,为什么他的唱片不卖?是不是该改个艺名?难不成主打歌选错了?配乐中的小提琴换成大提琴则如何?封面换成紫色会不会成功? 反倒是Rodriguez本人平平淡淡的,“我现在还是很喜欢弹吉他呀,也经常去听现场表演。”

最近国内有一档电视节目叫《我是歌手》,请的都是一些专业歌手来比赛,其中有一位被观众惊为沧海遗珠的中年女歌手因这节目重新火了起来。功夫自然还在身上,黄琦珊唱:“我俩,太不公平。爱与恨,全由你操控。” 大开大合,肝肠寸断。她声泪俱下的对着镜头说,唱的就是她和音乐的关系——被辜负,离不开。

相比黄女士,Rodriguez 对音乐则是爱到深处无怨尤。在默默无闻几十年泥瓦匠人生涯之后,他受邀来南非开演唱会。演唱会的消息铺天盖地,所有的南非歌迷都以为这是诈骗集团。但大家还是来了,拥挤的看台上满是早已不再年轻的革命青年,还有五颜六色的十几岁孩子们,大家搭肩高喊Rodriguez的名字,哼着再熟悉不过的前奏。等到Rodriguez站在舞台中央一开口,所有人的灵魂都被瞬间点燃,没错,不可能是别人,就是他。这场跨了半个地球的首场演唱会,真可谓是他们和Rodriguez之间的久别重逢。Rodriguez在从未踏足过的南非热土上受到万千粉丝的顶礼膜拜,也只是站在舞台上认真歌唱,没有恸哭,没有咆哮,鞠很长时间的躬,微笑感谢。他甚至在主办方准备的豪华套间里只睡在沙发靠椅上,并没有动卧室中间的大床,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最让人慨叹的是巡回演唱会结束之后,创下多项南非流行音乐史上纪录的他又回到了底特律。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住老旧的公寓,继续从事他的日常工作,帮别人修理破损的屋顶和地板。人世间的起起落落与己无关,真正的荣辱不惊。

寻找小糖人,这个犹如神谕般的故事还有一个温馨的尾巴,Rodriguez的其中一个女儿在跟随父亲南非巡回演唱会的过程中,与随行的保镖相爱结婚,于是小糖人现在有了一个一半美国一半南非的混血外孙。

3.最寒酸的小糖人电影
36岁的瑞典人Malik Bendjelloul在电视台工作期间和许多优秀的音乐人合作过,例如比约克和王子乐队。他自然是识货的,所以当他06年辞职和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非洲背包旅游,在开普敦第一次听到Rodriguez的歌就惊为天人。

原本计划拍一条七分钟的短片在电视上播出,光是埋头整理资料就是好几个月,Malik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更大的故事,这应该是一部电影。Malik决定留在开普敦,通过Rodriguez的女儿Eva和他成为了朋友。不过是到第三年Malik飞到底特律,两人才见上了面。起初Rodriguez不愿意入镜,后来看到Malik在零下20度的底特律清晨抢拍雪景,被那冻得通红的年轻面孔所感动,才录了极短的一段访谈。

最难的还在于资金。如果你是投资方,你会不会投给一个首次执导的年轻导演的关于一位没人知道的艺术家的纪录片?瑞典电影研究所曾给予的电影扶持基金,也在影片投入拍摄的第三年撤出了。Malik最初用Super 8摄影机拍摄,后来连Super 8都用不起的时候,兴奋的发现苹果App store里有一个super 8的app,他用这个售价1美金的app拍了本片的大部分素材。挨到2011年,实际拍摄的部分已经基本完成,还差后期剪辑和声音配乐,还有最重要的过场动画。为了《寻找小糖人》弹尽粮绝的Malik,这时真的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他开始自己拿起画笔做一些简单的插图,在斯德哥尔摩家里的餐桌上和剪辑软件死磕,就这么哆哆嗦嗦的做完了成片。

我在今年的奥斯卡提名座谈上看到美国纪录片领军人物Michael Moore对小伙子说:“说来真有点尴尬啊,这个故事居然让外国导演拍成了。”Malik忍俊不禁的告诉业内大拿一个小秘密:其实十年前老糖他们给Michael Moore写过信,希望他能把这个故事拍成纪录片。大胖子抱头痛苦的嚎叫:“天啊!一定我每天收到的信太多了!”继而又恢复了严肃赤诚的神情,“我不可能拍的比你这部更好。”最寒酸的,也是最好的。

4. 小糖人的平行世界
从圣丹斯独立电影节开始,《寻找小糖人》乘风破浪,拿遍国际大奖,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Rodriguez的故事,和当年那些热血的南非年轻人一样爱上了他的音乐。就连Ben Affleck都特别买了原声碟,Bob Dylan也致电索尼经典公司,说非常欣赏这部电影。最终本片荣获了第85届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然而电影里的主人公Rodriguez并没有出席颁奖典礼。《寻找小糖人》的制片人Simon Chinn (他制作过另一部著名纪录片《走钢索的人》)说:“Rodriguez不愿意出席,他说不想抢了风头,执意将全部荣耀归于剧组。这也正是他的伟大之处。”

当Rodriguez的音乐在奥斯卡舞台上响起,我忍不住开始想一个问题:如果Malik没有咬牙坚持完成《寻找小糖人》纪录片,如果老糖和音乐侦探Craig没有足够的运气找到他,如果 Rodriguez至死也不知道在另一片土地上自己的壮阔作为,再进一步假设,如果当年那个犹如天使般的美国女孩去南非度假的时候并没有随身携带《Cold Fact》这张唱片,Rodriguez的歌声并没有在机缘巧合下播种到南非大地,那么他是谁?他是一个失败者吗?

不,他还是一个永远热爱音乐的城市游吟诗人;一个穿着整洁西装干工友都不愿干的脏活累活,兢兢业业的金牌屋顶修理工;一个生活拮据却尽最大努力带着女儿们去艺术展和博物馆,从小告诉她们与在最顶楼用餐的人没有任何区别的好父亲。如果这电影中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果我有幸在底特律能认识他,我依旧会认为他是一个卓越的人,一个大写的人。

每一个被这尘世拒绝过的灵魂,也许都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中得到了拥抱。《寻找小糖人》的结尾,Rodriguez一个人背着吉他走在底特律破败的老街上,这时隔夜的雪刚刚开始消融,他有些踉跄着,姿势略微古怪的保持平衡继续沉默前行。也许这就是他的人生。就这样在世间沉默行走的他,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获得了上帝的冠冕。

潘萌

Chapman University MFA screenwriting,双语编剧,作家,国际电影发行人,《环球银幕》特约海外记者,常驻好莱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