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一场关于爱情的狂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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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语:写的时候版面所限,写到3k字就打住了。这里是事后补全的完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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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打动我的一段】

《了不起的盖茨比》在西方文学中的经典性毋庸置疑,在二十世纪末曾被评为二十世纪最佳小说的第二名,紧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之后。即便是再苛刻的诗人评论家T.S艾略特都称之为“自美国小说自亨利·詹姆斯以来,迈出的第一步。”美国人几乎像读圣经一样阅读这本小说,它也常年出现在中学生和大学的课本里。或许因为这种特殊地位,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三番四次被搬上银幕的过程中,从未得到一个完美的结果。1974年由大导演科波拉操刀编剧,罗伯特·雷德福和米亚·法罗主演的版本,算是数次改编中被公认为最贴近原著气质的电影作品。浏览一下网上所有关于巴兹·鲁赫曼执导的最新版的批评,不少人也都将之与74版的盖茨比做了比较。

那我们就来看看两个版本中一些比较大的场景差异在哪里。

74版中,汤姆载着自己的情人和尼克进城,在公寓中举办了一个派对,试图也把尼克拉入这种社交派对的声色犬马中。74版出现了一段情人威尔逊夫人深情款款回忆和汤姆第一次相见的讲述。而在最新版里,这一段回忆被彻底取消,从汤姆的情人在修车行第一次出现到进城后两人在房间里声嘶力竭的交媾,都极具扭捏夸张之态。并且,最新版的派对场景充斥着各种饱和度极高的对比色,各种脸谱化的人物和无厘头的举止完全消解了所谓“爵士时代”风流派对的原始模样。

在决定“摊牌”的一场室内戏中,几个主要角色围桌而坐,74版中,汤姆离席接听电话,这时画面里跑入了他和黛西的女儿,黛西对之亲昵有加,让一边的盖茨比颇感无措。新版中,女儿的角色没有出现,直接取而代之的是盖茨比提到的象征爱的“绿光”、黛西的坐立不安,以及他们与汤姆之间的关系对峙。

另两个细节,74版中黛西回忆了结婚前收到盖茨比的情书,“信在水里化成碎片,像雪一样滴融化”(信被撕碎);而最新版里表现的则是黛西哭闹着扯断了那条35万的珍珠项链。74版中最终出现的盖茨比的老父亲,手拿儿子年轻时的笔记,一条条念着象征这个年轻人价值观的生活守则。最新版里并没有出现老父亲的角色,而是从其他侧面塑造这个人物的丰富性:诸如盖茨比和黛西久别重逢后,因为紧张而落跑雨中,再次进门后浑身湿透的可笑模样;因为不知答谢尼克邀请黛西而支支吾吾等,当然还有造成黛西落荒而逃的那次“失态”……不难发现,鲁赫曼剔除了关于盖茨比和黛西之间许多具有时代特征和社会性(家庭和价值观)的元素,而是强化了两人之间情感的戏剧性和冲突性。

从一开场混交视听的饶舌乐和全剧带着慵懒电子味的主题曲开始,以及那些通过3D特效和历史档案合成的画面里,鲁赫曼就否定了“重温旧梦”的可能(盖茨比的台词)——尽管他作为美术设计的夫人做了大量功课到处拉赞助,一部分还原了爵士时代人们的打扮,但他从头到底就没有想过要回到上个世纪20年代。和他那部惊世骇俗的现代版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他决心策划的是在爱情乌托邦中的一场狂飙运动,一开始,他就“一脚油门走远了”。片中除却男女主人公的关系之外,其他人的出现就像那些舞会中精致到虚假的宾客一样,不过充当“背景板”的作用罢了。去除了地理和历史的概念,这便是他招致骂名的主要原因,但换个角度看,这也完成了他关于爱情梦(而不是美国梦)的提炼。

在许多“不符原著”的骂声中,看到一句捍卫此片的网友回击也颇有意思,原话大致是:“诟病这部片子不符原著的人们,好像你们都在“爵士时代”活过似的。”这句回击虽然显得任性,但也不无道理。连伍迪·艾伦都在“午夜巴黎”中跳出了一种关于黄金时代(golden age thinking)的迷思,强调了回归当下的重要性。更何况,即便这部戏仍然孜孜不倦地还原了原著,对于大洋彼岸的我们,也不过是一场类似“虚拟现实”的感受罢了。

关于名著“大胆”改编的前例可以参考安德里亚·阿诺德的《呼啸山庄》,这一版《盖茨比》也有类似的异曲同工,只不过视听上更符合了大众的审美。对于鲁赫曼来说,不管是莎翁巨著还是民间传说,他的一大热衷是在这些红男绿女中做一个爱情的炼金师,提取纯爱的金子,这部《盖茨比》也不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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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topped and I waited】

在全片关于爱情的演绎和提炼中,个人觉得至关重要也极易被忽略的一幕,其实是盖茨比回忆与黛西初次见面的片段。这一段在原著里确有其文,但在74年的版本里并没有出现。原文中的描写是两人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在万家灯火和星星点灯之下第一次亲吻的情境,在亲吻前,盖茨比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可惜,擅长叙事的科波拉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细节:片刻的停滞对于盖茨比“了不起的爱情”是多么重要的开始。但是擅长抒情的鲁赫曼敏锐地抓住了这刻凝结的精髓。

电影里,在这一停顿到来之前是华丽的铺呈:画面上,原本可能略显平淡的街道转成了黛西在路易斯维尔家的豪宅,那些纷纷飘落的秋叶化成了一个个身着制服,英气逼人的年轻军官。在这样一个相遇场景中出现的盖茨比融合了迪卡普里奥之前扮演过的两个深入人心的角色:在客厅楼梯下抬头望向黛西的面部近景几乎就是《泰坦尼克号》的舞会上第一次穿着礼服惊艳亮相的杰克,都是一样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带着一丝骄傲和不完全自信的微笑,不同的是,《泰》中是爱情女神走下神坛迎向杰克,而鲁赫曼安排了一场爱情的追逐:盖茨比追着黛西的背影上楼。随后的场景信手拈来:两人在各种光晕下第一次出现在同一画面里(但是隔着玻璃),就像鲁赫曼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男女主角隔着鱼缸对视。到这里,这一系列的镜头完成了常规意义上的罗曼蒂克,如果继续一吻定情的戏码虽然无可厚非,但之前渲染的五光十色比照原著中的朴素平淡,难免就显得过于俗气。难能可贵的是,鲁赫曼把看似并不重要的“停顿”放大了,就像诗人马拉美说过的:“偶然最终被勒住了……”

法国哲学家巴迪欧曾把马拉美形容诗歌的这句话转向比喻爱情。他认为,马拉美说的“被勒住的偶然”极其适用于爱情和爱情的宣布,以及它们带来的可怕的困难与痛苦的变体。不知道鲁赫曼有没有读过马拉美或是巴迪欧,但显然他深谙此道,看看他是如何移花接木到电影里的:暖色调的回忆画面切回到五年后冷色夜幕的笼罩下,深陷在过去泥沼中的盖茨比若有所思,一字一顿地说:“我停下了……等待。”这种等待意味深长,暗示着一场极具风险的冒险,它的存在驱动着爱的欲望,引发了无限的效应,让最简单的词语(镜头)都开始具备一种几乎难以承受的强度。并且顺理成章地将盖茨比“爱的宣言”从偶然过度到命运,从一个“相遇”的事件转向了一种近乎真理的建构。在电影当下的场景里,它点出了年轻的盖茨比投身爱情前的迟疑;而在全片几乎三分之二的位置出现,在那么多歌舞升平和纸醉金迷的铺垫之后出现,短短几分钟的戏,则水到渠成地解释了这位沉浸于爱情幻象中的“堂吉诃德”在漫长的五年等待背后的情感动机。

文学史上曾经评价菲茨杰拉德的语言带着“诗人的敏感和戏剧家的想象力的结晶。”被诟病“不符原著”的鲁赫曼在电影这一段“自白”中通过声画结合,极高程度地完成爱情的“结晶”,既不负人们对菲氏的上述赞誉,也再现了菲氏在书中描写的盖茨比一心追求的:“一个绚丽得无法形容的宇宙。”随着冷暖画面的连续切换,在电影设定的室内场景里,照理并不会出现的等待时仰望星空的画面(原著的“街道场景”中出现)顺其自然地呼应了作为叙述者尼克的旁白,道出了菲茨杰拉德对于盖茨比爱情命运关键性的宿命论:“他知道,他的心灵就再也不会像上帝的心灵一样自由地驰骋了。”随后是姗姗来迟的吻戏,黛西“像一朵花朵为盖茨比绽放”。这一小说中动人的描述同样在74年的电影版本里缺失了,可能是科波拉觉得这种儿女情长的戏码实在太泛滥了。但好在鲁赫曼重拾了它,并且略施“等待”巧计,抵过了审美疲劳。

电影最后处理盖茨比的死,74版以一种现实主义的冷峻收场,盖茨比被修车工威尔逊射杀了数枪,这段平行剪辑的处理并没有把视点聚焦在盖茨比身上,两人的戏份不但平分秋色,而且给了修车工痛苦表情长时间的特写。这一版里,完美化身的爱情绅士死得并不“体面”,像一块石头沉入泳池再也没有浮现,这背后的社会批判意味不言而喻。但是新版里就不一样了,盖茨比从水池出来望向电话,几乎是死在爱情最后的殉道路上。而且他的死也被浪漫化渲染了,修车工只射杀了他一枪,几不见血(甚至叫人怀疑这样是否杀得死人)。最后同样是盖茨比跌入水池,镜头隔着“水的镜像”对准迪卡普里奥那张仍然英俊却一脸错愕的面庞,我们可以看到泳池后那些走动的八卦记者,想象着喧杂的流言蜚语以及永沉水底不会说话的爱情。这个如出一辙的经典镜头曾经也出现在另一个讲述“美梦”幻灭的电影,比利·怀尔德导演的《日落大道》里。

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原谅这部片子在历史切面上的局限和浅表。关于爱情电影的陈词滥调实在太多了,而在现代电影中,关于爱情的纯粹冒险又总是被太多的叙事野心所牵绊,这一点上,鲁赫曼的创造力显得永不为过。

最后,再次回到鲁赫曼是否“毁了”菲茨杰拉德这个问题上。海明威曾经在《流动的盛宴》里提到:“菲茨杰拉德是被女人毁掉的。”这又是一句半开玩笑的话了。但起码道出了爱情在这位作家的创作中扮演了怎样重要的角色。有的时候我在想,《了不起的盖茨比》背后的社会性是出于作家雄心勃勃的写作目的,还只是一个特定历史环境下自然诞生的文学产物。事实上,这部小说并不是横空出世,一炮而红的,而是时隔数十年后才被大浪淘沙。时隔无数的十年不断重读这部小说,仍然有如此动人之处,是真的因为“设身处地的美国梦”吗,还是一去不返的“爵士时代”,又或者是其他更为轻盈、纯粹、闪亮的东西在触动着一代又一代不同肤色的读者呢。

【原载于东方早报今日评介版,网络连接】

编辑:罗夷

沈祎

原《东方早报》文化记者,影评人,同时活跃在诗歌、摄影以及艺术策展等领域。电影《少女哪吒》联合制片人、艺术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