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代可谓香港流行文化的全盛时期,流行曲、大众电影的发展如日中天,不但催生了许多天王天后级的歌星、影星,他们的影响力更超出香港,触及邻近的东亚各地,或更远。当中,与香港隔海相望、同样主要使用繁体中文的台湾,自然并不例外,甚至乘地理和语言之便而首当其冲。时至今日,香港流行文化的质地如同政局,发生巨变,影响力亦大不如前;这股流逝中或已然消退的影响力,却未被彻底忘怀,并由香港以外的第三者重新召唤。如果说,《我的少女时代》是一部召唤成年人(或非成年人)之少女情怀的「少女电影」,它同时也透过处处指涉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召唤曾受这波风潮洗礼的观众之香港情怀。昔日的香港情怀竟能借少女(文本)之躯得以再现,反过来说,一部台式青春校园爱情片竟能毫无冲突地吸纳香港元素为己用,《我的少女时代》所呈现的这点文类混杂值得深究。
《我的少女时代》所借用的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元素,有”四大天王”之一的刘德华、周星驰的电影,以及草猛的《失恋阵线联盟》(粤语版为《失恋》)等。所谓指涉,并不是让这些元素或文化符码随便在片中亮一亮相便了事,还需进一步配合电影的主旨和目的──片名开宗明义直指一个“不存在”的“少女时代”,“不存在”的原因有二:一、“少女时代”一词语带缅怀,意味着一个已然消逝、不复存在的过去;二、“少女时代”纯属虚/建构,从这个角度看来,也许我们毋须急于质疑刻意的剧情和夸张的演技,这些“失真”之处若非无心之失,可视为手段或技巧,凸显出戏中“少女时代”之再现旨不在回顾,而在于开创。“少女时代”毕竟不只是女性在某年龄时的特地定心境,而每位女性(或非女性)都有属于自己的少女时代,各自的少女时代也并非必然可比;所以,《我的少女时代》中的“少女时代”成功引起观众共鸣[1],主因并非电影如实反映每个人的“少女时代”(这是不可能的),而是电影巧妙地利用集体回忆(英文片名为“Our Times”,意即“我们的时代”,更是直指集体回忆)来建构一个虚幻的“少女时代”。而这个集体回忆竟然与昔日香港息息相关,因此也可以说,妥善借用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元素,是《我的少女时代》成功建构“少女时代”的关键之一。
《我的少女时代》设定女主角林真心(宋芸桦饰)是刘德华的超级大粉丝,听他的歌、看他的电影还是最基本,她更撰写情书,终日幻想长大后要嫁作刘妻。迷恋刘德华并非每个七、八十后少女(刘德华于八、九十年代窜红,而片中引用的刘德华作品,如《天若有情》为一九九零年出品,按此推测当时就读高中的林真心为七、八十后)的共同经历,乃至身处于该年代的台湾少女,也未必都迷恋港星;正如林真心暗恋模范生兼校草欧阳非凡(李玉玺饰),却意外与不良学生徐太宇(王大陆饰)成为朋友,又经历“丑女大翻身”,最后竟同时获模范生和不良学生青睐,这样曲折得来又过份巧合的爱情故事,也不是每个少女的共同经历。不过,追星与恋爱之所以算得上是少女们的集体回忆,并非基于但凡少女都必然如林真心般追星、如林真心般恋爱;少女们的集体回忆发生在幻想层面,而非实际层面,追星与恋爱也都是幻想大于实际之物(毕竟,谁又会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嫁给刘德华?)[2]。长大后的林真心(陈乔恩饰)不再是扛得起这个集体回忆的少女代表,年纪或许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学会了妥协,接受现实(无理加班的老板和吹毛求疵的男友),不再幻想(理想的生活、工作和爱情)。
那么,为什么是刘德华?为什么是香港?既然《我的少女时代》旨不在回顾与实际,而在开创与幻想,那么大量指涉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纵然未必完全无关怀旧,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这些文化符码有利于营造幻想、建构“少女时代”。这一点,在文化符码的提取上可见一斑。而当这些文化符码被移植到一个少女文本、用以诉说一个少女故事时,其原意也就有所改变或扩充;《我的少女时代》借用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诉说自身的少女故事,却也反过来以其势不可挡之(台式)少女气息影响着这些文化符码,甚或予以新意。
以周星驰的电影为例,评论者普遍从“无厘头”的喜剧风格、草根英雄、市井香港等着手分析,或再作港人身分及国族认同方面的延伸,认真研究其中爱情哲学的则相对较少(丑女形象的探讨,或可算稍有关联)。然而,《我的少女时代》对周星驰电影的引用,却是彻底爱情的。周星驰元素看似随便,甚至“无厘头”地穿插于电影之中──例如林真心原是因为把诅咒他人的“幸福信”发给徐太宇而被逮到,徐却在盘问林时忽然“无厘头”地问她喜欢什么电影,林便回答说是周星驰的──拼凑起来,却成了一则典型的少女式爱情故事。而后来我们从徐太宇倒叙式的独白里得知,他问林真心喜欢什么电影其实一点也不“无厘头”,而是当下已决定要交她这个朋友。喜欢什么电影的这个提问在该场“寻仇戏”里,是气氛的转折。当时校园里流行“回档案”,即男生向所倾慕的女生索取类似纪念册上的个人档案(生日、星座、血型、各种喜好等),所以尽管询问林真心的电影口味不代表徐太宇在当下已然喜欢上她,至少也是二人友谊的开始──周星驰的电影是徐、林二人友谊的开始。
周星驰的电影不只是开始,也贯穿徐、林二人的友/爱情,而片中唯一直接被提及名称的周星驰电影──《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1995)[3],更可说是为这段爱情划下注脚。某程度上,尽管《我的少女时代》和《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两片类型有别,前者的徐、林二人却颇能呼应后者的至尊宝(周星驰饰)与紫霞仙子(朱茵饰)。林真心被徐太宇揭发寄出“幸运信”,因而被迫替他做事,却在过程中探听到他的过去。曾是资优生的他,只因内疚答应与好友比赛游泳,自觉间接使其溺毙,从此自我放弃。林真心于是下定决心要使徐太宇重新振作,而徐太宇亦被她所感动,二人互生情愫,却各自以为对方心有所属,只好借口要替对方追到梦中情人,暗中守护彼此。在《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里,至尊宝和紫霞仙子同样不断错过彼此,原本一心要救爱人白晶晶(莫文蔚饰)的至尊宝,直到再遇白晶晶,始明白紫霞仙子才是心中掣爱。惜为时已晚,紫霞仙子为他挡下牛魔王的致命一撃,死于当时已戴上金钢圈(象征看破红尘)、变回齐天王圣孙悟空的他怀中。徐太宇自知将赴美接受手术,于是偷偷把林真心托付给情敌欧阳非凡,并告知他林真心的一切喜好,当然也包括林真心所喜爱的周星驰电影。于是,《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是由欧阳非凡提起的,他说自己看不太懂,借故邀请林真心陪他再看一遍。这就好比《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的结局,五百年后,悟空师徒四人行经沙漠中的某城,城楼上一对情侣(同样由周星驰和朱茵饰演,代表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的转世)正在对峙,男方执意要离开女方,女方则坚持男方心里仍有自己。城楼下的悟空看了,便小施法术,附在男方身上,借助自己的转世兑现五百年前对紫霞仙子的情意。可是,在撮合自己和紫霞仙子的转世后,真正的自己,却只能背对着他们默然远离,继续上路。而这便是徐太宇当时的想法:撮合欧阳非凡和林真心,由欧阳非凡代替自己逗林真心快乐,孤单则由他一人承受。
若论爱情的高度,《我的少女时代》或许未及《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般穿越时空、论及生死;但在周星驰的众多电影中,特别选上爱情哲理最为深刻的这一部,看来并非偶然。若视之为一个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的案例,紫霞仙子的义无返顾,至尊宝的顿悟、悔恨、成全与放手,无疑提升了徐、林二人的爱情──这不是少男少女之间一时的爱情(puppy love),它还要超越青春校园爱情片的格局,延伸至成人阶段,甚至更远。当然,《我的少女时代》的主体依然是信仰爱情的少女,因此,它的视角自然比较贴近始终盼望意中人会“脚踏七色彩云”,前来迎娶自己的紫霞仙子。无论这是否纯属幻想,在少女文本里,幻想爱情,往往是力量的来源。因为爱徐太宇,林真心才有勇气在校庆典礼上率领全体同学反抗蛮不讲理的训导主任;十多年以后,这份爱依然被徐太宇走后由欧阳非凡转交给林真心的录音带保留和召唤,于是她便有勇气辞掉不合理的工作、甩掉不讲理的男友。紫霞仙子的“不幸”,或许是她出现在一个非少女文本,所以她的爱情观并未与文本本身的爱情观吻合;无论她再勇敢,得到的,终究不是真正的至尊宝(孙悟空)。但《我的少女时代》是个少女到底的文本,所以连追星这种虚幻之事,也是会追出真正的刘德华的(刘德华以本人身份在片末客串);不只追出刘德华,更追出了饰演成年版徐太宇、昔日风靡万千少女的言承旭。而从四大天王到F4,不也是一部跨代少女所心仪之偶像的演进史?
若说《我的少女时代》是一部把观众带回到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全盛时期的怀旧电影,倒不尽然,因为它由始至终诚恳地相信着少女情怀永远不会过时/去,又何需怀旧?然而,电影借助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叙述其少女爱情的同时,这些来自上世纪的文化符码同样借助这具永远不死的少女之躯,展现出新的可能性。透过《我的少女时代》的再现,很“麻甩”[4]的香港,原来也可以很少女。而谁又会想到,最少女的,竟然是周星驰?《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中有“爱你一万年”[5]的承诺、希冀,或幻想──要是坚守幻想,便成追到刘德华、等到言承旭的,少女。
注释︰
[1] 说到共鸣的程度,票房或可作为其中一项指标。《我的少女时代》在台湾上映十天创下一亿一千万元新台币票房,上映二十四天突破三亿台币,截至本文完稿时更达至四亿台币。
[2] 但我才写完这句话,忽然想起刘德华曾经有个疯狂女粉丝,为了追星其父亲竟险些卖肾,最后却还是跳海身亡。详见:https://zh.wikipedia.org/zh-hk/杨丽娟
[3] 台湾翻译为《齐天大圣西游记》,《我的少女时代》中仅简称“西游记”。《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是《西游记第壹佰零壹回之月光宝盒》(1995)的续集,但后者之台湾片名为《齐天大圣东游记》,因此《我的少女时代》中的“西游记”所指的应为续集。
[4] 广东话俗语,一般用来形容粗鄙、一修边幅的中年汉。
[5] 至尊宝曾先后两次对紫霞仙子说:“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再来一次的话,我会对那个女孩说我爱她。如果非要把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陈颖|国立台湾师范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论文研究酷儿理论。目前兼任讲师、自由翻译、影评人,经常循性别角度撰写电影评论。博客:http://chanrain.wordpres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