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季都会有子类型的出现。要说每到情人节,会有各种浪漫喜剧层出不穷;每到圣诞节,《星球大战》(Star Wars)系列及其衍生品,会像冬日里的手套一样成为必需;那么每到沙滩比基尼出场的季节,鲨鱼电影的出现也就毫不意外了。自从影片《大白鲨》获得了历史性的成功之后,大白鲨这种动物就成了当年大灰狼之于儿童一样的流行文化。
鲨鱼系列至今已有41年的历史,包含五十多部电影,其中最近的一部是佐米·希尔拉(Jaume Collet-Serra)的《鲨滩》( The Shallows,2016)。这是从斯皮尔伯格创造了史无前例的成功类型以来,鲨鱼系列电影脉络下的最新呈现。
大白鲨,和“主”的对话
正如其他大多数电影一样,嗜血鲨鱼系列缺乏自我创新,虽然仍旧充斥着斯皮尔伯格式的理念,却又无望地被人指责它永远无法超越自身。
事实上,它能够风靡全球,是因为它的剧情普适易懂,避免了歧义误解;其次,也应归功于斯皮尔伯格独创的表现海洋惊悚的手法,是世人皆认可的——换句话说——使海洋变成一个画外空间(译者注:不在镜头内,却可以通过声音、其他人物的反应或想象,来表现出这个画外空间,从而破解镜头对拍摄的限制),而这个画外空间成为了可以吞没人类和其他各类事物的威胁。
从这部首开先河的电影以来,最好的鲨鱼电影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和“主”的对话。鲨鱼电影一定是严格的斯皮尔伯格式的吗?既是,但也可以说不是。说不是,当然是因为鲨鱼电影最终结束于逃离了宗教的警醒,确切地坠入了在他所有电影中不曾涉及的死角:性。从最初有圣经意义般的《大白鲨》(它就是一部针对普通大众的《白鲸》Moby Dick,译者注:19世纪美国小说家赫尔曼·梅尔维尔 Herman Melville 于1851年发表的一篇海洋题材的小说),到如今颇有画面感的《鲨滩》(The Shallows,2016),这种类型一上来就暗含了醒目的潜台词。它正如灯塔般的指引——对于吞噬的恐惧——最终慢慢地,也不再仅论及此。
在斯皮尔伯格开创传奇之后,大白鲨系列发展艰难,随后有三部官方认可的续集,以及一部不受环球影业认可的终结篇(因为太烂,改名为《新大白鲨》Cruel Jaws 1995)。
深海狂鲨,情欲的前文本
观众在想象中,可以畅游在悠闲舒适的佛罗里达港湾旁,伴随着那些橡胶制的鲨鱼雕塑。鲨鱼电影利用数字技术呈像的潜力,推动了本已停滞发展的电影工业,使其赶上现代化的步伐。因《虎胆龙威2》(Die Hard 2,1990)而声名大噪的雷尼·哈林 (Renny Harlin),拍摄了《驱魔人前传》(Exorcist: The Beginning,2004)和《深海狂鲨》(Deep Blue Sea,1999)——悄无声息地将《大白鲨》和《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1993)混搭起来。
总的来说,《深海狂鲨》的剧情就是到处撕咬,因为科学实验的急功近利导致生化制药厂的老板弗兰克林(塞缪尔·杰克逊 Samuel L. Jackson 饰演)意外死亡(尽管这里的确有些好笑),片中用鲨鱼代替了恐龙,用黑人厨子(詹姆斯·托德·史密斯LL Cool J 饰演,几乎复制粘贴了厨房抵御猛禽的场景)代替了孩子们,以及性感的医学博士(萨弗蓉·布罗斯 Saffron Burrows 饰演,不要和《侏罗纪公园》里劳拉·邓恩Laura Dern 饰演的角色弄混,她首先是个类似母亲的替代品)。
讽刺的是,这部电影并没有完全模仿的倾向,而是成功地完成了大男子主义的功绩,在男主角(一个肌肉健硕的金色头发训鲨师)和黑人厨子之间开了一个略基情的玩笑,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性感女博士牺牲五分钟之后。在同一个场景中,斯皮尔伯格为角色设计的命运却截然相反。《侏罗纪公园》中,为了使劳拉·邓恩得以逃脱,男主角最终被那些动物吃掉。而在《深海狂鲨》中,为了突出最后仅剩的幸存者(两位男性)的反击(而存活),而我们事先知道,女主角已经有一场侥幸逃脱的戏码,又曾在训鲨师面前亲口承认,也正是训鲨师让她袒露: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正是她(译者注:以示对比性的厌恶)。总之,这部电影透露了深切的“厌恶女人”的倾向,而这种倾向明确地填补了《深海狂鲨》和斯皮尔伯格两部杰作之间的差异,尽管前者有向后者致敬的强烈意味。
即使《深海狂鲨》打开了性隐喻的缺口,且从未如此坚持地呈现过,但它仍是失去了一种潜在的令人迷恋之感。
这部鲨鱼电影确实沿用了一些套路,或多或少有些微妙性和形象化,不过也比斯皮尔伯格处理得更有启发:某种对男性生殖器崇拜的类比。《大白鲨》也有同样的抽象比喻,为了契合圣经神话中的水,远离米蒂岛(Amity Island)的海滩追捕猛兽,促使三位男性(对应了三种力量:渔夫——力量,警察——法律,生物学家——知识)去经受纯粹原始力量的考验。
这是一个关于男性生殖器的事件,或者说是男人和镜子的事件。不管我们承不承认,《深海狂鲨》树立起了该类型的第二种标杆,其隐喻离开了神话表层,进入了更深的领域:鲨鱼的力量是为了满足某种观看的欲望,在生殖器换喻中其力量得到增强(译者注:换喻,反映两类现实现象之间存在着某种相关关系的比喻,这种相关在人们的心目中经常出现而固定化,因而可以用指称甲类现象的词去指称乙类现象)。而不再只是为了让漂亮姑娘脱衣解带。在女博士侥幸逃脱的戏中,为了自救,她脱掉了身上的潜水服,任由她的侵犯者,如同观众的视角一样,肆意观看她穿着比基尼的身材。
或者我们可以说,影片的开头已经定下了基调,直到讽刺意味的结局:一群年轻人无忧无虑地在一搜帆船上肆意调情,突然,一条白色鲨鱼从船底钻出,像个性感的健美先生乍现,惊扰了他们的聚会,吓坏了那些性感的姑娘,正要张开血盆大口之时,却被训鲨师击中——恰好展示了他驾驭鲨鱼背鳍的能力。
几十年来,鲨鱼电影逐渐陷入某种情欲的潜文本,而这正是被清教徒似的斯皮尔伯格完全摒弃的;这似乎也是能够解放该类型的唯一途径,否则可能就会被指责是炒冷饭了——例如科林·特雷沃罗(Colin Trevorrow)执导的《侏罗纪世界》(Jurassic World,2015),最后以2500万美元的票房惨淡收场。
战栗汪洋,诱惑的游戏
与之相比,另外一部票房出奇好的电影,是由一位痴迷于恐怖电影和海底潜水的导演——克里斯·肯蒂斯 (Chris Kentis),在野心勃勃的《深海狂鲨》完成四年之后,执导了鲨鱼系列电影中最现实、最恐怖、最省钱的影片——《战栗汪洋》(Open water,2003)。
这部影片,改编自一个真实故事,一对夫妇被粗心的巴哈玛群岛的导游落下,留在了鲨鱼频繁出没的海域里。《战栗汪洋》花了很多篇幅交代出行前的动机,以及海底潜水机构如何阴差阳错地遗忘了那对夫妇的细节,随后是这对夫妇丰富的内心情绪一直到绝望。这部影片的投资很小(只有13万美金),却纳入了一位出色的女演员;同时为了节省成本,还从一些纪录片中节选了鲨鱼的镜头。
肯蒂斯利用这些“弱势”精心制造了一场白色恐怖,摒弃了斯皮尔伯格式的手法。他排除了鲨鱼接近猎物时的主观镜头,和那些突然出现的令人惊恐的画面,取而代之的是男女主角惊恐和压抑的表情。
导演满足于构建画外空间,但不是任何画外空间,而是鲨鱼电影独特的画外空间,只呈现了海面下很小的一部分视野,却填满了整个镜头。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演员的脸,这个纯粹的镜面,反射出观众最原始的恐惧。恐惧永远不会来自怪兽,也不会是它们的突然出现,而仅仅是它们无声的在场,是它们作为动物漫不经心的叫声。
同样地,影片隐藏了另一个企图,谨慎地忠于“女性捕食”的主题。女主角是个工作狂,因为工作,身心疲惫,在海底潜水的前一晚,礼貌性地拒绝了丈夫。然而,影片在一场“家庭电影”的场景里,还是展露了女演员的身体,给沮丧的观众留了一个福利。这种展示,伴随着隐秘部位的揭露,以及之后穿潜水服胸部的镜头,将观众置于矛盾的偷窥者的地位:纪录片式的场面调度,没有任何迹象想要撩拨。然而,这些食肉者的计谋证实了对这个目标的骚扰。
第一次被咬后,丈夫在最后因伤口去世前,仍顽强地抵抗着。鲨鱼无形的猎杀如同其24小时般的求偶行为,妻子绝望地任由丈夫的尸体消失在画外空间。这个场景,沉默却优雅,女主角最后陷入无尽的黑暗中,精疲力尽,在梦神(Morphée)的怀抱里沉睡下去。
这部影片是反斯皮尔伯格式的,但并不因此是反鲨鱼电影的,电影最后还是将它的自然主义态度屈服于恐怖片的一般传统,尊重了鲨鱼类型的规律。《战栗汪洋》增添了几分庄严的味道,开拓了鲨鱼和受害者之间一种新的关系:诱惑的游戏。
鯊滩,窥淫癖、侵略者
13年后,《鲨滩》的出现,似乎给41年来的鲨鱼电影做了一个不错的总结。既没有《深海狂鲨》那样野心勃勃的剧本,也没有追求极致的现实主义,仅仅是一个年轻的冲浪姑娘——布蕾克·莱弗利(Blake Lively),被一头极其勇猛的鲨鱼追捕,恐怕是继《战栗汪洋》之后最有趣的鲨鱼电影。
简要概括一下情节:布蕾克·莱弗利,尽管演技颇受争议,却是以好身材闻名的;她独自在一个天堂般的海湾里冲浪,继而被一个咬的千疮百孔的鲸鱼尸体吸引了,她逐渐远离了陆地,结果被一头鲨鱼咬了一口,并被其锲而不舍地追捕。
总体来说,影片并没有任何创新的地方,然而佐米·希尔拉并没有随意挑选女演员,在他的精选之下,还刻意增加了突出其纤细身材的慢镜头和特写,让观众知晓。当莱弗利脱下潜水服,包扎被鲨鱼咬伤的伤口,她的身材便一览无遗。影片似乎过于着迷于她完美的身材,并且急切地想要把这种迷恋传递给观众。《鲨滩》前半小时,用鲨鱼的视角,提供了额外的视觉享受,其诱惑、各种力比多(欲望),让人一饱眼福。
影片开头,鲨鱼就表现出嗜血的欲望。然而就鲨鱼的体型来说,第一次咬莱弗利,仅仅就像个不痛不痒的吻痕。这个带有鱼鳍的庞然大物的体积,满足了观众的想象,恨不得快要冲破银幕。
让我们深入审视一下鲨鱼类型的手法,它的横坐标是海平面,纵坐标是深不见底的深海,那儿随时会出现垂直向上游的鲨鱼——在一个谋杀式的爱情故事里,《鲨滩》在斯皮尔伯格式的基本元素里注入了不安和挑逗的成分——正像是步了杰克·阿诺德(Jack Arnold)执导的《黑湖怪物》(L’ÉtrangeCréature du lac noir,1954)的后尘,一个庞大的鲨鱼试图想要拘禁美人的故事。当然,我们更喜欢平等条约的做法,一个笨重的追求者嫉妒的反应。
此外,电影中那具千疮百孔的鲸鱼尸体已经铺垫了这头鲨鱼的可怕,因而它甚至对莱弗利显得有些不屑。而载她去海滩的那个墨西哥当地人,也曾警告过她这里的危险。没有莱弗利,就没有鲨鱼:如果用现在的话说,没有诱饵,鲨鱼电影也就不会存在。因而,我们不用去质疑佐米·希尔拉的首要任务,在拍摄冲突的场面调度之前,他会让女演员变得尽可能地富有吸引力,不论对哪个性别来说:男人、女人、青少年和鲨鱼。从这点来说,影片的高潮也会显得有些可笑,因为他试图让更多观众明白:美人最终将这个雄性庞然大物戳死在海底(对于海底生物的讽刺)。
然而,电影不止于此,导演对海洋惊恐系列还是做了微小的贡献。在这个可怕又庄严的镜头里,鲨鱼的阴影,既是窥淫癖者,又是一个力量型的侵略者,悄悄地出现在半透明的凸起的礁石旁——就像藏在窗帘背后的连环杀人凶手突然出现。这个镜头打破了《大白鲨》奠定的正反打镜头的惯例,而是建立在可见的正面(水平面)和不透光的背面(深海),正如《战栗汪洋》中大量使用的绝望的一半海面一半海下的镜头。
这部电影并非在大师作品的阴影下,远远不是,而是将数字技术的可能性和被狼吞虎咽层层剥落的剧本结合在一起。在这么多年蹩脚电影的相比下,这并不是一个坏作品。
或许,对于佐米·希尔拉来说,这是一个挖掘童年可怕回忆的机会,普遍性的、深刻性的回忆,以解放鲨鱼类型的方式,在吓地缩成一团的青少年面前,弥补离他们父辈已经很远的记忆:颇有好感的B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