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靜默》令我想起了John Cage的無聲樂曲「4’33」,我跟羅展鳳分享,並沒出乎意料之外她也懂得此曲。
「不過我已忘了是4分多少秒。」她淺淺地笑著說,一如每次談論起她鍾愛的配樂家的時候;事實是我也沒有想過她不懂得Cage的名作,有關「沉默」,她怎可能不比我清楚?
「總覺得現在外面太多聲音,太嘈了。『必要的靜默』也算是我的立場吧。」她把話說得很輕,但這卻是兩次見面中唯一重複的言語。如此鏗鏘。如此篤定。
跟羅展鳳第一次見面是在《必要的靜默:世界電影音樂創作談》(下稱《必要的靜默》)的新書發佈會上。當天的她穿了一件寬身卻不失大方的黑襯衣;指針未及三時,她已在場地中幫忙擺位、試燈、準備即將要為參加者播放的數個電影片段,彷彿跟她的成書過程般,都要一手一腳,自己包辦。
台下盡是她的學生、好友和父母,特意到來聽她難得一次為新書說故──儘管在年前出版過《映畫X音樂》(2004)及《流動的光影聲色》(2007)兩本著作,辦發佈會由她現身說法還是第一次;出席者懷抱著聽作者演說的心,但按我的理解,《必要的靜默》的出版所以令人期盼背後還有一更重大的理由,正如張志偉教授在書序言中提及:「展鳳的新作,是電影音樂的『作者論』 訪談,當中收入『大師級』配樂家們的獨特配樂訪談,是華文及英語世界少見的書。」
發聲的意願
「在2004年出版《映畫X音樂》時,我在 書中寫了『下一站,波蘭』。可是到了2006 年的時候,Kubrick為奇斯洛夫斯基十周年辦了影展,甚至連《號外》都一連登了兩期波蘭特輯,其中一期是Preisner的訪問。當 時我就『知死』,心想為何說了那麼久仍未 實行。」結果一年後,她終於兌現了自己的 承諾,隻身前往波蘭(更準確點,是克拉科夫)訪問奇斯洛夫斯基的「御用」配樂家Zbigniew Preisner,「訪問後我還跟他說,好感激他,因為是他的作品令我開始研究電影音樂的。」
我們因此很可以理解,在書中收錄的12組配樂家中,Preisner 為何名列首位,又在後記當中, 放了那張展鳳跟他的合照。 「我如今望著這幅相,依然覺得是surreal的。」不過在介紹她的次選、第三四五六七位時, 她絕對沒有厚此薄彼, 「Eleni出奇的熱情,拉著我的手問我喝什麼, 最緊要 relax。」「In The Nursery比較『串』,問他們覺得John William的作品如何,他們說 『沒大印象』。」「Morricone曾經用好天真爛漫的眼神跟我對 望⋯⋯」「久石讓的話不多,但 他其實很有想法,看他的著作會更加了解。」⋯⋯她邊講邊開懷大笑,俗點說,見到配樂家好比「拾到金」,卻教人更無可質疑她對電影配樂研究的從一而終。
「這確是我很期待的一本書。」 從訪談過程中的趣事話說回來, 展鳳不忘說出更大的關懷:「對於我之前出版的第一、第二本書,坊間產生了一些聲音,有支持的,也有對這種研究方法表示質疑的,使我曾經有過氣餒的時候。所以我更高興這本新書的出現,通過記錄跟12組配樂家的對談,由他們去講出自己的創作心得、歷程及音樂理念,不再只是我自己閉門做研究,感覺是還了他們一把聲音。」
無聲的哲學
記得John Cage曾經這樣的說過:世界上並沒有全然的沉默,只是觀眾不會聽,才不知道所謂的無聲其實充滿意外之音。故電影中音樂的「入場」跟「缺席」乃辯證不斷的關係,如中國繪畫美學中的留白,「無」實為「有」之根本,也是消失了的「聲響」。顯然,這是展鳳所信奉的。
「這本書是有經過編排的,尤其最先的三個配樂家,我認為他們是有從哲學層面去思考音樂的。」她 所指的是Bela Tarr,在《殘缺與和聲》中以角色營造無聲節奏感的匈牙利導演;還有Eleni Karaindrou,建議安哲羅普洛斯不要在《霧中風景》末段中加入「慢版」 (Adagio)的希臘配樂家;以及Zbigniew Preisner,他在訪談中嚴肅地跟展鳳如是說:「我想音樂裡最重要地方是靜默的部分。就是音樂在出場前與出場後的空間。靜默,我會視之為最重要的。」亦成為了展鳳在芸芸訪談中最珍而重之的信條。
「Preisner好有自己的原則,不會『埋堆』,在圈內只有兩、三個知己好友。他這種態度對我影響好大,事實上,單單是聽他的音樂已對我有很大的影響,從我為他開始寫電影音樂文章,做相關研究,其威力已可想然之。」
「總覺得現在外面太多聲音,太嘈了。『必要的靜默』也算是我的立場吧。」應我的要求,展鳳隔天再次到了她工作地點附近的咖啡廳內接受訪問;她換上了一身素白,把話說得很輕,而這一句卻是兩次見面中唯一重複了的言語。 相信音樂,更相信音樂緊扣人性,可令人對生命有所啟悟,展鳳因此長年累月在她電影音樂的後花園中,默默栽種,在這喧囂得過分的世代中,透露出一種令人敬佩的、大隱於市的智慧與氣質。
(原文刊與香港《文匯報》二零壹零年五月二十四日『副刊: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