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厄尔曼(Samuel Ullman)在那篇著名的短文《青春》里写道:
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
青春不是桃面、丹唇、柔膝,
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宏的想象,炙热的恋情;
青春是生命的深泉在涌流。
1970年出生的保罗·索伦蒂诺(Paolo Sorrentino)算不上年长,但他的电影却总是充斥着老年人的生活。从处女作《同名的人》到初露头角的《爱情的结果》,从口碑不佳的《为父寻仇》到令人赞叹的《绝灭之城》,我们可以显而易见的发现索伦蒂诺对年长者的关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一位痴迷老年人生活的中年导演。
总会有人将保罗·索伦蒂诺的《年轻气盛》与之前的《绝美之城》相提并论,更有甚者称两部电影实际上是姊妹篇。电影的名字虽然叫做“Youth”,但索伦蒂诺真正想要呈现的却是年老。年轻的身体触摸着苍老的肌肤,身着干净整洁的工作服的年轻护理员们乘着电梯上升,裹着着浴袍的老人们乘着电梯下降。这样的反差和对比贯穿了整部电影。 《年轻气盛》中,退休的作曲家弗雷德和好友著名导演米克来到位于瑞士一处景色宜人的休养院,在这里,他们享受细致体贴的按摩、桑拿、温泉和前列腺检查,以及季末的可悲表演。
——「以下涉及轻微剧透」——
作为久负盛名音乐家,弗雷德拒绝了女王的邀请,拒绝了出版社为他出自传的要求,即使和作为自己助理与之朝夕相处女儿,似乎也有着不可言深的隔阂。莱娜抱怨他冷漠——十年以来弗雷德都未曾去探望过自己在医院的妻子。他整天无所事事,远离原本的生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直不够热爱生活”,他“只是一个充满偏见的老人”。 但与此同时,他也会时不时掏出随身携带的糖纸摩擦出节拍,耐心地纠正酒店里素不相识的小男孩演奏自己的代表作。
而作为“杰出的女性导演”的米克则仍然自信满满地筹备着自己的最后一部电影,同样年纪不轻的他不得不服用各种各样的药物,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身体。但他仍然每天和自己的主创团队不停地讨论着电影的结局,他依然期待着与合作过十一部电影的女主角布兰达·摩尔继续合作。他甚至将这部电影称为自己的“遗作”。
疗养院里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一天一天过去,两位年过古稀的老友每天都在吃力地的回忆自己的父母、童年、爱情以及整个人生。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明天能尿的出来”。就像米克让年轻的主演们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那样,在年轻的时候,未来的一切看上都很近,而在年迈的时候,过去的一切看起来都很远。
而他们身边其他人也都不是一帆风顺。莱娜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婚姻破碎的打击,而保罗·达诺(Paul Dano)扮演的好莱坞明星Jimmy Tree也一心想要突破演技好摆脱人们对他扮演的机器人“Mr.Q”的刻板印象。索伦蒂诺甚至还大胆的映射了毒瘾缠身,暴饮暴食导致身体极度肥胖的马拉多纳,再加上赢得冠军的妖娆多姿的环球小姐,似乎能够腾空打坐的喇嘛,总是闷闷不乐的妓女……以及老态龙钟的病患和年轻整洁的护理人员,这样一群人朝夕相处在景色优美的疗养院里,组成了一幅奇特、绝美,虚实交错的“费里尼”式的众生相。看来索伦蒂诺想呈现的并不是某一个问题或某一类遭遇,他关注的是人——以及作为人的危机。
让·米特(Jean Mitry)里曾说,“小说是叙述的故事,电影是故事的叙述。 ”作为两种在结构上最相近的艺术形式,如果将一部电影电影比作一篇小说,那么淡出、溶解、划接、跳切等一切转场方式就是它的标点符号。在《年轻气盛》中,索伦蒂诺虽然利用“可悲的节目表演”形成了章节和段落,但镜头与镜头在现实、梦境、幻想等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之间跳切,却令人沉醉和困惑。摄影师路卡·毕格兹 (Luca Bigazzi)虽然并未提供太多开创先河的技法,但配合精心设计的中心对称的构图,以及层次丰富的景深,加上自始至终,无处不在的推轨镜头和慢镜头, 所有这些索伦蒂诺最为鲜明和最为擅长的方式 ,强化了场景中上升的张力,累积成为人物的厚度与其情感的深度。这种为了提供“角色于不同的场景当中所摆出的表情与姿势”带来的心理效应瓦解了传统电影中常见的叙事方式。在索伦蒂诺的电影中,线性叙事似乎从来都是不可能的,就像他游弋的摄影机从来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地方,毕竟戏剧性这一词并不一定意味着传统和常规,情感和意义也并不是自然存在的,它是被创造出来的。
经常被媒体们拿来与费里尼相提并论的索伦蒂诺似乎响应了这位大师的话:“一位导演能够使用一位作家所使用的同样个人化的、完全私密的方式制作一部电影。”也许正是因此再次坚持自己的风格,有不少评论者认为相较于《绝美之城》,索伦蒂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我突破。虽然电影中弗雷德指挥乐队的一幕是在向费里尼的《管弦乐队彩排》(1978)致敬,但他的电影相对于新现实主义实在过于华丽了,连费里尼本人最终都远离——或者说超越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是一种人道的现实主义,通过特殊的技巧来展示人和物质世界间不断的交流和沟通,而索伦蒂诺的更像是后现代主义的拥趸。索伦蒂诺称的上是新写实主义的信徒吗? 他的御用意大利男主角托尼•瑟维洛(Toni Servillo)在谈到两者的差别时说道:“费里尼是凭栏静观,而保罗则是下楼梯那样观察。我想在语言方面,保罗参照了他的前辈”。费里尼以“战后的激情来创作”,而索伦蒂诺“对一些错过的机会感兴趣。”
与此同时,《年轻气盛》再一次展示出了索伦蒂诺对音乐元素的痴迷和独特品味。从始至终贯穿整部电影的”Simple Song”由美国作曲家David Lang创作 ,除此之外不乏以Ratatat、Godspeed You、Sun Kill Moon这样特立独行的另类乐队为代表的,从电子,英伦,民谣,爵士,后摇等等范围广阔的音乐。索伦蒂诺电影中的音乐不仅加强,而且数倍地放大影像的效果,用音乐来控制情绪的转换已经成为了他的另一个显著的符号。
弗雷德不解地对医生说:“我慢慢老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老的。”同青春一样,衰老也不仅仅是年华的逝去,它同样也是一种心境。那位最终缓缓腾空升起的喇嘛就如同《绝灭之城》中毫无预早的出现又被魔术师瞬间消失的长颈鹿,就像那只在《年轻的教宗》中的花园里闲庭信步的袋鼠,这样的荒诞或者超现实总是会成为索伦蒂诺电影中对生活的无法解释和不可理喻的注脚,他以一种华丽和浪漫的手段创造了这种情感。无论是音乐家、导演、记者、黑帮分子、总理还是教宗,无论是人类,动物或是植物,我们其实都是这个世界上短暂存在的临时演员而已。
与其等待死亡,不如面对生命的老去,表达自己最纯粹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