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47 爱的存续,东京日和

“生命可以具体到某个细胞的健康,就像大自然可以具体到某颗沙砾的形状。我们只有了解真实,才能了解是什么影响了生活与爱。”

《东京日和》截图 | 来自网络
《东京日和》截图 | 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47天


2017年1月18日 星期三
片名:东京日和,竹中直人,1997
厦门,酒店

原以为终于能在家以舒服的姿态看一周电影,谁知道因为某些工作的原因不得不临时从南京飞到厦门。在候机时重读了一篇荒木阳子写的随笔,路上想着晚上要看《东京日和》的事。走出飞机舱门时,立即感受到南方温暖的空气。这个温度比阴冷寒湿的南京舒服多了。

在《东京日和》的开场,摄影师岛津巳喜男的露台上,一群友人饮酒聚会。厦门这样暖和的气温,倒让人很容易进入东京夏夜的气氛。

大概是1998年前后,《东京日和》传进来时,没有人知道这位岛津巳喜男是荒木经惟。当然也没有人知道谁是荒木经惟。我们只知道中山美穗,她刚从《情书》里走出来,像女神一样喜爱她。我们还知道竹中直人,因为刚看完《谈谈情跳跳舞》,他学跳探戈的怪咖神情和姿态,过目就不可能忘。所以这个电影出来时,很好奇,这两个人怎么能扮演生活在一起的夫妇。

其实我个人从未真正喜爱过这部电影。但是好像又从未忘记过它。真是很奇怪的事情。可能是经常在不同的场合看见它的封套或海报什么的。无论如何,它是一部那个年代很重要的文艺片,这是没错的。

近年来开始熟悉荒木经惟的摄影,看过他的展览、读过他写的书、也买过他的摄影集,其实和《东京日和》里对竹中直人的印象完全不同。看他拍的阳子,也不能和电影里的中山美穗相联系。前几年在台湾买到荒木夫妇合著的《东京日和》的中文版。这本书是阳子亡故后出版的,也就是电影开头交待的事。

《东京日和》截图 | 来自网络
《东京日和》截图 | 来自网络

我第一次读到阳子留下的三篇随笔,写得非常踏实,对生活都毫不掩饰,又感情深厚。今天在机场又重读她写的《七月的<东京画>》,还是觉得很好。文章写他们夫妇在七夕节过第十八年的结婚纪念日,天气晴朗,心情愉悦地出门,两人商量去看一部文德斯拍的《东京画(寻找小津)》,结果看得太感动,“开始把心情提得太高”,以致于败坏了美好的心境。

阳子的文章中有一段写文德斯这部纪录片的,写得很棒,一定要复制在下面。

“旅行中Wenders对千姿百态的东京的思考,在一个男人面前突然停止了。此人是跟随小津历二十余年的摄影导演厚田雄春。厚田趴在席子上,看着低位摄像机的镜头。我也经常用席子,可像这样总抱着席子到处走动,真是不容易。观众扑哧一笑的时候,他开始讲述对小津的怀念,可以看出他很动情。‘小津挖掘出我的潜能,充实了我,如今再也无法与其他导演合作了。请原谅……’说着,泪如雨下。这一幕深深打动了我,感到浑身乏力,画面紧跟着切换到《东京物语》里原节子哭泣的镜头,这下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泪腺如同开了闸一般,就这么放任地流到最后。画面出现行驶在尾道老街上的汽车,坐在车内的原节子打开婆婆的遗物,镜头上是一块手表。脸上流露出的静默的哀伤,深深地印刻在那里。没有谁能演得比她再好了。同电影开始的画面一样,妻子亡去,笠智众独坐起居室,现在只他一人。蒸汽从一幢幢房屋间的水沟里腾起。天空晴朗而幽静。”

可以读出她对世界、对人间和对艺术作品都极为敏感的。竹中直人也是基于此才将阳子塑造成一个敏感而乖僻的女人吧。

这本《东京日和》,竹中直人说“我是站着读完的,然后就哭了。”我读中文版时,一样被感动。很多人看这本书,是看到一位丈夫对妻子的爱与思念。或者还可以说,爱人逝去后的思念,才使得日常平静的爱如此动人吧。

竹中直人是很小心地去拍这部电影。一方面很隆重,他按荒木家的阳台原样搭了景,这是荒木思念亡妻的重要场所;另一方面也不希望被荒木感染太多,只想表达自己这份印象,所以并未按照荒木的生活和内心去写剧本。

《东京日和》截图 | 来自网络
《东京日和》截图 | 来自网络

竹中将男主角命名为“岛津巳喜男”,据说来源于他最敬爱的两位导演岛津保次郎和成濑巳喜男。电影的客串阵容也非常有趣,除了松隆子、浅野忠信、三浦友和之外;也请来四个名导演演出,冢本晋也(《铁男》)、中田秀夫(《午夜凶铃》)、周防正行(《谈谈情,跳跳舞》)、森田芳光(《失乐园》);甚至还有一代天后中岛美雪。这些其实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了。

荒木经惟也出现在电影中,扮演一位铁路站长,看着中山美穗奔跑像自己的电影替身竹中。如果知道这一点的话,也许会增添一点感动。

但就电影本身,过于虚无缥缈了。这种感受第一遍看和现在重看,几乎是一致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中山美穗实在太美了,以至于电影也被她的气质所统御。她的美是一种柔美。我们看照片上的阳子其实不是那样。阳子更有一种生命的倔强和野性,以及敞开一切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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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木经惟的摄影(上)& 竹中直人的电影(下)

这并不是说,电影角色非要和真实人物一致,而是惋惜导演舍弃了生命中最具体的东西。生命可以具体到某个细胞的健康,就像大自然可以具体到某颗沙砾的形状。我们只有了解真实,才能了解是什么影响了生活与爱。

如果你看《东京日本》和《伤感之旅》中的摄影作品,就知道荒木经惟捕捉到了某些生命的真实。竹中直人根据这些画面臆想出了许多情节和场景,但动人的能量在不断消散,只是挽留住荒木摄影中散淡与唯美的部分。竹中为还原阳子在柳川上的那副照片场景所做的努力,仍然让人感动。虽然有些煽情,但也明白他太爱这幅画面,以至于情不自禁。

电影里最好的一个剪辑点,是一个门铃声带入的。这是岛津与阳子夫妇在某个场所与一副古老的盔甲嬉闹之后。愉悦的气氛还停留在空气中,门铃声切入,仿佛惊醒了一切。岛津打开门,是松隆子扮演的女编辑,我们才发觉这时阳子已经亡故了。这个截断最好,一刀劈开电影,时间的气息顿时涌了出来。

爱是如何存续的呢?无非是时间的气息不断囤积。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