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鞍华接触,最大的印象就是她的谦卑。她甚至很乐意去表达自己曾经的无知,她向我讲起自己早年看萧红时的困惑,讲起曾经对莎士比亚的不感冒,她说年轻时的她,更喜欢善恶分明的小说与电影,对那种会引起困惑的伟大作品,反而敬而远之。这显然与她现在的华语人文电影大师的形象不太一致,而这似乎正是她的目的,她不想被这个“伟光正”的名头架起,而成为一个失去血肉的面容肃穆的空洞形象,所以她倾向于去讲述她常人的那一面,因为只有不停地破坏别人给她塑造的金身,她才不会落入名声的陷阱,不会失去自由。
可能也是这种对自由的珍视,让她成为了香港最难以被归类的导演之一。作为一位女性导演,她可能是最中性的,起码她的作品与她曾经的徒弟关锦鹏的作品相比,并不那么女性化。作为一位以文艺片著称于世的导演,她实际拍摄了大量的类型片,比如武侠片、恐怖片、警匪片、喜剧片、儿童片等。她不像有些匠人导演那样毫无追求,但也不像王家卫、侯孝贤这样的风格家一样,在自己擅长的那一面上毫无节制。从她的电影年表能看出她的品性,她随兴而为,却又一以贯之,里面还是透着别无分店的精气神—也就是她的电影看起来始终是中庸的,在这时,“中庸”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是美学与实质、内容与形式、放纵与节制之间的精妙博奕以及最终平衡。
从早期的《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到中期的《女人四十》《男人四十》,再到《天水围的日与夜》《桃姐》,我们能看到她越发平和的过程,从开始人与这个世界的对抗,到人与时间的对抗,再到人与世界甚至是死亡的和解,在许鞍华的作品中,这种脉络清晰得就像一个人的自然成长。在她的早期电影里,我们能看到她好几部作品都讲的是主人公为了更好的生活到达异地,但结局却是理想国的破灭,就如同《胡越的故事》里所说,这种努力的结果“只是从一个唐人街到另一个唐人街”。这时候的她,还希望在宏大背景里去讲述命运的无奈与悲壮。到了《女人四十》,她用戏谑而又家常的态度讲述了家长里短,早期的人道主义的悲悯与追问,被替换为更普遍的伦理与生存困境,但当她看起来格局越来越小时,片中那种打动人的力量却更加深沉。
这时许鞍华的电影就如同老酒,它并不以情节本身、戏剧强度取胜,而在于其中的味道。它不是极端而是宽厚的,它是看懂人生之后的悲悯,是对整个社会复杂性的体察。许鞍华在采访中,时常说出的“不懂”,从某种程度来说,实际上是对这个世界的尊重,她不想粗暴地看待这个世界,她不轻易地把这个世界变得清晰,因为整个世界的底色本就是混沌。在这一点上,她真是“文如其人”。
再到《天水围的日与夜》,她用极轻的笔触描绘出了看似冷漠实则然炙热的中国式情感,东方伦理的复杂与醇厚,在许鞍华的镜头下得以重生,有一种近乎于小津安二郎的静默美感。这是一部不动声色却又暗流涌动的电影、一部真正让人体会到举重若轻的电影,它没有努力刻意的痕迹,看起来像呼吸一样自然,稳定自在如太阳会在每天早晨照常升起。
许鞍华在中国影坛,之所以越发显得珍贵,也在于此。在这个以浓烈强烈为美的世界,她表现出了清淡的魅力,在躁动的时代氛围里,她守护了安静的一隅。
当然这也让她在这个热闹的名利场里看起来有点不合时宜,但她也没想来凑这个热闹,她说自己“年纪大了”,只想在艺术上还能有所精进。所以在大家都在拍摄大堆头重口味的商业片时,她钻进民国,默默拍摄了萧红那一代民国知识分子的群像,讲述一批永远燃烧永不安分的灵魂。
采访中的许鞍华,大部分时间看起来真不像个导演,更像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她有着对生命听之任之的豁达,但她又不显得暮气,反而有种没了任何负担的轻快,她时常自嘲似的大笑,笑容里还有着属于少女的单纯。每当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我就越发理解一个优秀艺术家应该具有的禀赋:沧桑与青春合为一体,洞察世事却又敏感如昔。
对话 许鞍华 我很保守
Q您拍的女性和关锦鹏、王家卫拍的不一样,他们拍的都很性感。
A有可能我是很多时候回避什么激情、欲望,我个人就是比较保守。可是我也认了,我就是不敢拍,拍了也拍不好,那就不拍了。
Q“保守”,怎么理解呢?
A保守就是如果你是真正拍出情欲的话,我知道应该没有保留的,但有一些教育背景(让)你感觉对这个东西要保留一点,演员脱不脱衣服那个你也有保留,所以我就不敢拍那种戏,那我就不拍了。
Q讲到家庭与教育,据说您跟您的母亲现在还是住在一起。像这样的家庭关系,对您拍电影或者电影风格有没有什么影响?或者说更深一点的,对于您看待世界的方式有什么影响?
A那肯定有很大的影响的。我其实也搞不清楚有什么具体的影响,比如说生活习惯,我比好多不跟家人住在一起的人,可能是有一个感情上的依附,这个跟责任也有关系。你没有责任就是你已经不用照顾别人了,那你肯定感觉自己比较自由,可是同时你也没有了这个感情的依附。
Q其实您本身也是拍过一些很类型很商业的电影的,为什么没有像现在在内地发展的导演一样,在这方面更进一步?
A我对拍悬疑片特别有兴趣,而且那个东西一般资金不高,很有张力,我觉得自己也能拍得好。可是我一直找不到好的题材……动作片我不会拍的,我自己感觉我怕出事,另外就是我不擅长。
Q“怕出事”是什么概念?
A就是出意外,拍戏的时候动作场面常常让人受伤。
Q有一个影评人这么说,他说你是看待人比电影更大的这么一个导演。他这个话实际上既有褒义又有惋惜,他说您对人很尊重,可能就是您刚才说,容易受伤,我就不拍了,基于这个人本身人性的角度。但是另外一个因为您太多地考虑到人,可能有些东西就做不到极致。
A是的,不过这些不足也许是自己性格上,让戏没有那么好。我以前听人家说,尝试改,可是其实有些东西你很难改的。就是你老是感觉不舒服,那你就不要做了。
Q尝试怎么改?怎么狠一点?
A比如说人家说你怎么拍两条就OK了,你是不是一个很大意的人?其他比较好的导演都拍十条八条,有的时候拍三十条。可是我拍过了十条,就不知道哪条好了。所以最后就是我觉得好就完了—只能这样子了(笑)。
我不聪明
Q这些年您重新拍内地的电影,感觉内地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A我其实不太了解内地的状况。因为内地太大了,我也没有什么时间去了解那个市场跟整个电影界的运作,我的感觉是运作得非常快,现在好多人看戏,网上讨论也很热烈,然后业内的人也是非常努力的,那种拼劲有点像我们七八十年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Q是吗?
A不好的东西当然也有了,就是有点太急了,人人都要拍戏,人人都要当导演,都是抢时间、看档期,到发行的时候情况更紊乱。可是我的感觉是这样的,我们作为导演不要老是说这个业内有什么东西不好不好,不如把这些时间去想多一点你这个戏到底怎么搞,整个电影业应该是政府来讲,老板来讲,而不是一个导演东说西说的,我感觉是这样子。
Q您是一个怀旧的人吗?
A我才不怀旧呢(笑)。
Q一点都不?
A不是,我觉得选择性的吧。也许是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才怀旧。我希望自己是不要老是回头看的。有时候尤其是年纪大了你会常常想到,比如说小时候怎么样,你的老师都是相继在这几年过世,每一次过世你都会想以前怎么样,这个很难拿捏。
Q感觉您始终特别年轻,特别是心态。
A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笑)。
Q是不是因为您刚才讲的,看所有事情有好的一面有坏的一面,所以不绝望。然后又说只往前看,不往后看。
A你总得找一个方式去继续进行的。你不能不知道要干嘛,这样子。这是你的基本责任。
Q有的创作者可能会把这个东西变成一种愤懑或者是别的情绪,非常强烈地投射到自己的作品里面,您怎么看?
A我明白这种感觉,其实越聪明的人才越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感受跟看得都比别人深而远,所以他们会更不满现实。我觉得自己不是特别精彩的人,所以就可能比较容易接受很多不足,然后想个办法实干而已。我很多同学都比我聪明比我有才华,可是问题是他们不去想办法去做到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去做了而已。
Q您不觉得自己聪明吗?
A我感觉我现在比以前聪明。以前有一个人问我莎士比亚,但我不懂他为什么那么伟大。我以前不喜欢他,老是好人里面也有坏的品质,坏人里头也有吸引人的一种性格。我觉得好混乱,我喜欢比较明确的是非观,或者道德观。那时我也不喜欢一流的文学,我喜欢的都是19世纪的那些浪漫派,基本上都属于二流文学,可是我还是比较谦虚,我就不敢说一流文学都是狗屁。
Q心里也不敢说。
A心里也不敢说。然后慢慢学习,后来真的觉得因为有多一点人生经验等等,你就觉得能感受到那个东西,所以我觉得有进步了(笑)。
Q那就是说,实际上您以前是非常在意别人对您的看法。
A。我很奇怪,有些大家想不到的,我特别在意;有些看法,我根本不管。
Q您说过,没有办法,才回大学教书,对于我们来说实际上感觉挺不可想象的,您基本上是华语圈最大的导演了……
A年纪最大(笑)。
Q也是成就最大的几个导演(之一)了。
A不敢当,不是,这个无所谓了。如果人家夸我,我挺高兴的。尤其是他如果夸我的东西是我自己感觉有些人可能看不出来的,但是如果太过分地夸我,我也感觉不舒服。我觉得我最近得到的评价有点太高了。因为可能女导演比较少,也比较少文艺片,所以人家夸,要辅助弱小的那种。
Q您对自己否定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笑)?
A是。我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就在一个访问里面说,这部电影不是正规的悬疑片,又不是人情片,就觉得两边都达不到,我的老板就训了我一顿:你不要戏还没有出来自己就先说你的戏不好,你说戏不好人家怎么去看呢?
Q现在学乖了。
A所以以后访问的时候,我就不说这些,可是一个不防备,又说了(笑)。
Q最后一问,您觉得自己的黄金时代是在什么时候?
A我觉得我在电影学院学习的那两年特别高兴。我老是想重复那两年的心态跟经验,可是其实是重复不了的。那个时候年轻,你不用养家,没有什么负担,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最喜欢的就是求学,学各种各样有兴趣的东西,你在那边走在街上也学到东西,由于你是学生,人家对你就是非常非常地优待,因为你反正会走的,所以大家都特别高兴。这个可能是不能重复的,但肯定是我的黄金时代。
摄影/黎晓亮
【原载于大众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