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头昏眼花地从《黑天鹅》这部电影中走出。然而,这类双重人格的电影,虽然在题材上变化多样,但在主题表达上还略显陈旧:影片中Nina(同契科夫作品《海鸥》(The Seagull)中的Nina同名)获得机会饰演《天鹅湖》的主角,但她必须把“黑天鹅”的角色演绎得与“白天鹅”一样出色。编舞老师有意促使她去发现自己的阴暗面,让她看清生活,从而在舞蹈中得到充分释放。导演达伦•阿伦诺夫斯基(Darren Atonofsky)是如何从这个传统的主题出发,将其转变为震撼人心的芭蕾舞题材?此片又是如何在美国市场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不到一千万欧元的预算却换来一亿美元的回报)?这两个问题有助于我们理解达伦的电影特色。
达伦的两部影片《摔跤手》(The Wrestler)和《黑天鹅》,显示出他已成功掌握了好莱坞电影青睐的一大特点:最大程度的身份认同以及精神宣泄。他在这两部电影中,都专注于表现人生的苦难道路:一是摔跤手,另一则是舞蹈演员,两人都面临着类似的处境,随时随地都会陷于痛苦的深渊。不仅如此,观众也可以发现演员与其角色之间的相似之处。回顾娜塔莉波特曼(Natalie Portman)的星路历程,我们对电影里Nina的怜悯之情越深,对她情感生活的关注也越多。和米基洛克在《摔跤手》中一样,娜塔莉演出了她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演艺状态: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优秀演员,却无法在荧幕形象上有所突破。从《这个杀手不太冷》(Leon)中的童星到《星球大战》(Star Wars)里的公主,这些角色从未给她带来过威望。她必须加倍努力才能登上艺术顶峰。在电影中成为最优秀的舞蹈家,也在现实生活中成为最优秀的演员,从而赢得大家的尊敬。在影片中担任芭蕾舞指导的本杰明•米派德(Benjamin Millepied),与娜塔莉在片场朝夕相处,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最终赢得了娜塔莉的芳心,这也使得娜塔莉在现实生活中如重获新生。这段感情让人动容,因为我们看到了娜塔莉那失焦的目光,以及她因努力、担忧和专注而皱起的眉梢。我们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希望电影和现实里的她都能获得成功。达伦是最会挑选演员的美国导演。他让薇诺娜•瑞德(Winona Ryder)饰演Beth一角,此举可谓聪明又残酷。电影中,Beth是被Nina取代了的“昨日之星”,而现实生活中的薇诺娜,不久前还是那个在蒂姆•伯顿(Tim Burton)的《阴间大法师》(Beetlejuice 1988)中大放光彩的女星,如今却渐渐被人遗忘,沦落为真正的“昨日之星”。
除了人物的身份认同,我们还应当注意到观众在故事中的参与。随着Nina在她的幻想中越陷越深,达伦也开始故意折磨起观众了。当Nina回到家时,我们看到了她的竞争对手Lily悄悄跟在她身后进入卧室。我们开始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一个人?这种不确定性困扰着我们。在掌控了观众的情绪后,达伦试图带给观众更大的震惊。Nina自慰时,突然发现了坐在床边的母亲,此时镜头在母亲身上的快速剪辑不由让我们联想到希区柯克的影片《群鸟》(Birds)(有一幕母乌鸦捕食的场景,气氛大致相同)。最后一幕简直绝妙至极:观众沉浸于Nina的动作里,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她,哪个是假的她。我们希望把她拉回现实中来。当Nina看起来像是要跌倒(其实她跌倒了)的时候,我们很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扶住她。达伦将我们带到了真正的芭蕾舞表演现场、成为真正的观众,而不仅仅局限于电影里。他将电影里穿梭于台前幕后、感人肺腑的舞蹈,代替了真正的芭蕾舞。此外,从达伦的第一部影片就开始参与配乐的音乐家Clint Mansell,依然参与了该片的配乐。在最后的段落中,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段令人难忘的音乐,这样的转变将结尾推向高潮。
和《摔跤手》相比,我们更应当把目光放回到达伦的第一部电影《死亡密码》(π)。同《黑天鹅》一样,此片的故事背景也是纽约,它以黑白片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数字天才的故事:他自认为能发现一种可探索出生命奥秘和规律的数字系统模式。在研究过程中绞尽脑汁、饱受折磨,最终,筋疲力尽的他举起了电钻,对准了自己的大脑……这部电影风格粗糙,剧本重复单调,手持摄影的拍摄方法,显示出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这种手法也被导演运用到了《黑天鹅》中芭蕾舞者的身上。如果说达伦是八十年代斯皮尔伯格引领的好莱坞电影产业和纽约独立电影的后代,那他就是能在大众认可和小众的口味间做出调和的人。这种小众口味来自街头的愤怒和狂躁,通常表现在那些由大城市生活而引发的关于精神失常的所有剧本中(从阿贝尔费拉拉的《电钻杀手》(The driller killer 1979),到罗奈德•布罗斯坦恩的《问题室友》(Frownland 2007))。《黑天鹅》中,带有不同极端人格的芭蕾舞女性形象,与Nina自身不断出现的幻觉一起,同时围绕在她的周围,她必须将她们一个个击倒:前任芭蕾舞演员(Beth,Nina占有了她的化妆间);失败的芭蕾舞演员(Nina的母亲,曾经的舞蹈者,却为了抚养她而放弃了自身的芭蕾舞事业);以及性感而大胆的芭蕾舞演员(Lily,Nina分裂后的替身,米拉•库妮丝沙哑的声音将其彰显的淋漓尽致)。达伦将这种来自底层的恐惧置于歌剧院中,如螺旋形般急剧上升。让人诧异的是,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一个失常的疯子(《死亡密码》),也并非一个衰弱的老人(《摔跤手》),而是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孩。其中运用到的元素包括了经典中的经典(《天鹅湖》),老生常谈的动机(双重人格、黑天鹅/白天鹅),以及搔痒得直至出现血痕的皮肤表面,裂开的脚趾、扯开的指甲、呈现出掌状的脚,这一切的恶化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发出震惊的尖叫。达伦就这样榨干了观众的情绪,让我们筋疲力尽。
电影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其与我们的伦理观念背道而驰。它误导我们联想到两部影片。一部是《艳舞女郎》(showgirl),由保罗•范霍文指导的关于拉斯维加斯的电影:初来乍到时的野心勃勃、舞蹈演员之间的激烈竞争、在医院里终结自己舞蹈生涯的前任艳舞巨星、由于对舞蹈过分精通而带来的失常。这一切都出现在了《黑天鹅》里。不同的是,荷兰导演保罗•范霍文旨在抨击美国梦的破灭,以及塑造强烈的个性,其中有他自身狂热的个人主义。而达伦所展现给观众的是人物自身最大程度上的毁灭,他将对社会的讽刺放到了第二个层面。另一部则是《辣身舞》(Dirty Dancing):快要成年的少女想从一个占有支配地位的美男子手中得到释放。编舞者不停地重复:她应该充分放松,并享受生命的乐趣(而《黑天鹅》中文森特•卡索严谨的表演没有达到这一点)。Nina采纳了他的意见,略微地尝试了毒品和性,但离期望的效果还很远,于是她陷入到一个越来越大的困惑中。Nina的赌注并不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她所要面对的是她的工作。就是这样一种身份的倒置,激起了我们对她的钦佩和怜悯。这项工作是一种心灵的折磨,最终导致Nina化身成了一个怪物。而人们为之激烈鼓掌的“黑天鹅”,其实就是Nina摇身变为的怪物。
由此可见,达伦拍摄Nina坠入地狱的这个过程时,并不是靠性虐待的快感,或是靠操控别人的癖好。他的心中有一个执念,促使他去拍摄这样一个故事:“关于完美的追寻”。他所有的电影都是在讲述那些已经达到(《摔跤手》)或想要达到(《死亡密码》)完美的人们饱受的苦难。《梦之安魂曲》(Requiem for a Dream)就属于第一个范畴,影片中本该如神般美丽的少年们(Jennifer Connelly和Jared Leto)却因为患上毒瘾而变成行尸走肉;《珍爱源泉》(The Fountian)则属于第二个范畴,一个科学家苦苦追寻着治疗方法,想要解救他身患绝症的妻子。《珍爱源泉》中的生命之树和《死亡密码》中的宇宙公式已不再是科学怪人的噱头,而是一种对理想主义的浪漫追求。而对于想将《黑天鹅》这场表演发挥完美的Nina来说,在那个化身为黑天鹅的不可思议的场景中,她所达到的不是痛苦与折磨,她晦涩的面容和不再拘束的表情告诉我们——她已超脱人世,化身为自己精神世界里的极致。编舞者曾经对她说,芭蕾舞的完美并不仅仅局限于精湛的技巧,同时还需要拥有一种漫不经心、轻松洒脱的姿态。而Nina精神里的怪物已经远远地超越了这样的要求,它就像一台运作失常的机器。尽管面临着自我毁灭,Nina仍不顾一切地将她的意志交给“完美”支配,最终,她以一句“我是完美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种疯狂和顽强造就了人物的伟大,展示给我们一个勇气的榜样,这一切都存在于一颗百转千回却又狂傲狭隘的心中。Nina活在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里,但她却是含笑离去的。这部电影就是一次对尽善尽美的非凡刻画。
|原载于 第664期《电影手册》 翻译:失控的偏执狂 润色:小双 @迷影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