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佳锦
肖恩·贝克(Sean Baker)电影里的片名出现方式,让我印象特别深。
早期的《外卖》(Take Out)与《百老汇王子》(Prince of Broadway,台译《百老汇小王子》),前者片名由略带橘红的霓虹灯管显示,灯管或因快坏而微微闪烁,并传出令人不安的嗡嗡声响。后者原本是一片黑暗,充满人车喧闹声,忽然出现写着片名、感觉有点旧的金属吊牌,一阵仿佛车灯的光线扫过,照得吊牌强烈耀光。
后来的《待绽蔷薇》(Starlet,台译《小明星》)、《橘色》(Tangerine,台译《夜晚还年轻》)、《佛罗里达乐园》(The Florida Project,台译《欢迎光临奇幻城堡》),他开始采用单一色彩为背景来打出片名。 《待绽蔷薇》是一片细看略有纹理的淡淡黄色墙面,阳光从侧轻微洒入。 《橘色》是一张布满划痕与一个显著烟孔的亮黄桌子,背景放圣诞歌曲,这天是圣诞夜,两位主角在这张桌上寒酸地分食一个甜甜圈。 《佛罗里达乐园》是一片薰衣草般浪漫的粉紫墙壁,配上高唱“我们来庆祝吧!”的欢乐歌曲,然而墙面上显而易见的皱痕,又留在脑海挥之不去。
老旧却散射耀眼的光,褶皱却彩亮的现实底色。片名的出现方式,仿佛浓缩了肖恩·贝克的创作世界观。
投向现实底色的边陲
台湾影迷初识肖恩·贝克,应始于《橘色》——这部乍看似乎以iPhone拍摄、跨性别阻街女郎为题材作噱头,实则激荡出呛辣橘红滋味,角色间火花激射、“番”到极点,让人爆笑之余又悲从中来,展现编导深厚功力的当代奇片;从而对他大获好评的最新力作《佛罗里达乐园》翘首期盼。
事实上,肖恩·贝克出道多年,1971年生于纽泽西,在纽约大学念电影,以其擅长的低成本制作活跃于美国独立电影圈(《外卖》是最极端的案例,只花3000美金) ,《橘色》已经是他的第五部剧情长片。过去作品不乏在台曝光,与台湾女导演邹时擎合导的《外卖》曾入选2009年台北电影节的“华人影像精选”单元,《待绽蔷薇》曾在2013年的高雄电影节放映。 2012年时,他还参加过金马创投,计画跟邹时擎拍台湾夜市,可说与台湾相当有缘。
很多导演会从自己的生活周遭取材,但肖恩·贝克不这样作。身为一个白人、男性、异性恋,在种族与性/别上皆居主流,可是他把目光投射到主流之外的边陲,拓展银幕呈现的形象。
《外卖》与《百老汇王子》都发生在纽约,前者讲一位在中国餐馆送外卖的非法中国移民,面临暴力讨债的压力,得在一日内靠顾客“施舍”的小费筹足欠款;后者讲一位街头兜售仿冒货的非洲黑人移民,忽然前女友现身,扔给他一个两岁大男婴,声称是他的种,从此沿街作生意外,还兼当奶爸。 《待绽蔷薇》与《橘色》都发生在洛杉矶,此地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冠盖云集的好莱坞,可是前者发生于有“色情业的好莱坞”之称的圣费南多谷,并聚焦在一名初入行的年轻色情片女演员与自我封闭的老太太(原本这角色想找没成功走红的老好莱坞女演员饰演,因找不到人而作罢);后者则拍下这群明明同样身在好莱坞,却极少呈现于大银幕的跨性别性工作者。
《佛罗里达乐园》同样关注导演自身以外的人事物,主角是海莉与梦妮这对贫穷母女,更有意思的或许是空间设定。故事发生在佛罗里达州的迪士尼乐园外的廉价汽车旅馆“奇幻城堡”,此处曾游客云集,如今游客稀少,由众多无家者暂居。这个空间设定,可说创造出肖恩·贝克至今社会评述力度最强,又最举重若轻的社会阶级呈现。如果迪士尼乐园是最好的美国梦象征,那“奇幻城堡”就是最犀利的美国梦暗面,毋需多费批判笔墨。导演并聪明地把叙事收拢于梦妮的儿童视角,在摄影指导Alexis Zabe所谓“特别酸的蓝莓冰淇淋”的视觉风格下,让我们跟着她来一趟夏日漫游玩乐,大人所要面对的现实愁苦,在旁枝末节的暗示里、贫富近在咫尺却如天涯的最遥远距离里,留待观众细细品尝。
散射角色的耀光
肖恩·贝克固然对边缘族群充满友好之情,可是他没有刻意要让观众同情他们,更不流于充斥猎奇感的单向刻划。电影里的主角不尽然讨喜,也不尽然是纯粹的悲剧受害者,往往褶出复杂立体的形貌,以其顽强生命力,在废土残壁下挣扎。对导演来说,这是还原与尊重人性之必然。为了塑造多面向的角色,他也在戏剧结构上作出调整。
《外卖》是他唯一一部以“困境”为明确情节导向的作品,坚决蒙着头硬干的主角骑着脚踏车送外卖,来回于餐馆与顾客家,穿梭于车水马龙的纽约市街,时遇爆胎,时遇暴雨,固然过程紧张惊险,还透过不同顾客的空间与反应,拉出讨论空间,却也限缩铺陈生活感的篇幅。因此他在接受杂志《电影评论》(Film Comment)的访问时说,自《百老汇王子》起,他开始设计更多小事件,而且要能让不同族群都能获得共鸣,抗拒情节导向的三幕剧剧本写作传统,以免人物沦于情节的附庸。
生活感的铺陈,《佛罗里达乐园》可谓炉火纯青,115分钟的片长,亦是所有作品之最,提供铺陈必要的时长。我相信一定有某些观众,在一开始会对吐口水、满嘴脏话的梦妮没有太大好感,童真单纯和“猴死囝仔”只有一线之隔,然而随着各种事件的绵密推展,观众陪伴梦妮编织“乐园”的时间积累,很可能就会改观,或说多了另一层认识,增加一份移情的基础。乍看非常不称职的母亲海莉亦然,她的确不称职,可是久了我们也会发现她的努力痕迹,及其旺盛生命力背后的可爱与率真。
在刻板印象的打破上,《待绽蔷薇》应该是走最远的。肖恩·贝克因制作MTV台的电视节目而接触到一些色情片女星,发现她们不同的一面,促发此片拍摄。全片直到接近一半,才明白告诉观众女主角的工作是演色情片,更多在经营这些人的日常。演色情片“正常来说”会衍生的羞耻或罪恶感反省情节,没有出现,更多在讲老太太对她从伺候防狼喷雾的高度不信任,到相濡以沫的忘年之交。
这种彼此袒露真心、伸出援手的时刻,出现在他所有电影的尾声。 《外卖》与《百老汇王子》的主角与其同事、雇主,彼此间的金钱契约关系,在其他电影或许是悲剧的未爆弹,却从未发生在他的作品里。甚至出现像《佛罗里达乐园》旅馆经理巴比这样面恶心善的角色。
肖恩·贝克是相信人性本善的吧。或许是基于这股信念,让他的角色与角色撞击之时,迸发更耀眼的光,漆出现实皱痕亦无损的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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