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介入的強力 ──簡評《落日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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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材料都有它的語言,但它就是一種語言。……精神性借自材料的語言。」(杜布菲〔Jean Dubuffet〕)

無心插柳──導演是在撤換導演時,臨時被男主角指名而來執導的──拿到坎城最佳導演獎的影片《落日車神》(Drive),從它的故事結構和場面調度,綜合起來可以指向一件事情:突來的介入;就像這個案子突然落到了導演身上,並且一個大獎也以同樣方式落到他手上。實際上,故事講述的內容,與角色的設計,乃至於和創作團隊由外在操作這部影片,都呈現出一種同一性。就像被稱為「原生藝術」的杜布菲所說的,材料本身就是一種語言,並且在材料上能產生精神性。

這個講述了一位既是修車廠黑手,又是電影飛車特技替身,偶爾還兼差幫搶劫犯開車的車手──他沒有名字,至少在片中似乎沒有人叫喚過他的名字──故事的影片,有一個頗迷人的開場,在這個開場中,觀眾看到頗有亞蘭・德倫(Alan Delon)形塑出來的冷面殺手氣質的男主角所辦的一個案子,只是這份冷靜並沒有一場高超絕倫的開車技術來配合,一如導演表示,與其說車子,他對這個車手的故事更感興趣。但這個開場至少負載了兩個很重要的養分:一個是在第二次出現犯案的場面上有了一個參照,提醒觀眾這位冷酷的男子已經有極大的改變;另外則是向觀眾透露出導演對「時間」的一些獨特見解,包括用半場球賽來貫穿整個犯案的過程,並且在其間還有幾次沈穩不急躁的「間歇」:等紅綠燈、在高架橋下等待空中搜索的離去,特別是在這鬆緊的交錯中,觀眾可以看到一種態度,來自車手,也來自導演。

但怪異的,是在這個漂亮的開場之後,敘事軸卻離開了這位車手,編導似乎無意忙著塑造車手的其他特徵,注意力的轉移,無疑加快了影片的節奏感,影片後續的發展,不斷讓人有不拖泥帶水的輕快感;但編導同時也需要背負模糊角色的風險,事實上,車手確實不若他可能參照的「獨行殺手」──即德倫形塑出來的那位原型角色──那樣統一。故事線迫不及待為他展開一條情感軸線:他在一如既往短暫且保持疏離的住處遇到的同一位女子。並且很快地交代這位原來與他住同一樓層的女子有個兒子,還有個正在坐牢但不久旋即要出獄的丈夫──他被賦予某種規格化,乃至於編導不無自嘲地索性將他命名為史坦德(Standard,「標準」)。在這個大場段中,揭示出車手的所有明確身份,同時為他營造了一個他會當作「家」的地方,即這位鄰家女子艾琳(Irene)的家。

然而隨著影片的發展,觀眾會明白,這個設計是必要的,尤其為了去除某種非道德性的因素,丈夫史坦德必須被除掉,也因此要及早將他介紹出來;同時,為了加強後續情節在人物行動邏輯上的合理性,這個情感段落必須先被注入,用以暗示車手的內在變化。這個變化將在影片第二次展示的搶劫戲裡,清楚地在與開場的對照下表現出來。並且因為這份情感的到來也是快速的,對車手本身來說造成一種突然介入的感覺,亦為情節構思一個突然的介入。也是因為這些介入,使得車手的心理收到波動,而動搖了他一向冷靜的情緒,導致後續他與影片的突發性暴力。這個介入的形式幾乎是毫不隱晦地被安排進來的,特別是車手為了替史坦德保住這一個美好的家庭,而主動出面陪他完成一個大案子,這個案子的籌劃是和車手到史坦德一家聚會時穿插其中的,頗有暗示車手取代史坦德成為家庭的一份子;但這個突然其來的閃回段落的穿插還有另一層意義,穿插手法在影片的後段中逐漸增多,乃至於到車手因為壞蛋集團的人威脅到艾琳的安危時,不惜當著艾琳的面,在電梯裡狠狠地踩死一個人,在這個暴行之前,卻突然有一個強吻艾琳的行為,這個行為被置放在一個亦是突如其來的劇場式打光情境中,讓觀眾無法再區分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

直到最後,影片揭示了一場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搶案,依然是透過突然的揭示來完成,而這份揭示甚至無法滿足觀眾;然而導演對時間感的操作倒是模糊了觀眾對劇情的嚴密思考。恰恰也是因為導演力求情節進展上的極簡,而把注意力放在風格上的突出,所以所有主要人物都或多或少被稀釋,以致於對於人物行動不免造成讀解上的歧見;可是儘管如此,觀眾卻不可否認影像在形式上所表現出來的強勢。

最終,從片中人物以小搏大的精神看來,影片的規格也在有限的資源下,盡可能地發揮其張力。很明顯地,導演首次不是拍自己寫的劇本,卻依然看得出他在風格上、對情節的處理上,放入極強的創作意志。材料本身體現了導演美學的精神,凝聚在一種突如其來的介入中,繼續昇華他的暴力美學。

【原文刊於中國台北國家電影資料館網站『館藏評介』一欄】

肥内

台湾著名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