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荣幸受梦工厂之邀来此接受访谈。
我想在处女作《未麻的部屋》中刻画出主人公的情感困惑,为此,我把她幻想出的世界和真实世界连结起来。影片中主人公的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我想让观众也跟随她这种“情感交织”。一位制作人曾评价这部电影中“幻想与现实间天衣无缝的衔接如同绘画作品中的视觉陷阱”。因此,创作《千年女优》的第一步就是制造出这种视觉陷阱。为了创作出这种奇幻效果的电影,考虑过后我决定把主人公设定为一名女演员,她穿越于真实生活与电影故事之间。整个故事的想法就来源于此。
我也想利用时间这个概念来发展故事情节。对主角而言,过去和现在是可以并存的,当然这个设定不会影响到影片中的其他角色,对他们而言,过去就是过去,现在就是现在。
但对于主角来说,时间感变得超乎寻常。“时间感”这个概念一直深深吸引着我,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非常有趣的主题。其实美国导演George Roy Hill的作品《第五屠宰场》(Slaughterhouse-Five)给我启发很大。当然我也很喜欢原著,但电影版给我的启发更直观。
看过《千年女优》的日本观众总感觉我很了解日本电影,还会问我是不是看过很多。其实,我真不怎么熟悉日本电影,因为看得不多,甚至还不能自信地和别人谈论。不过,许多日本电影我都很喜爱,尤其是黑泽明导演的作品《蜘蛛巢城》,我从中获得了很大启发,观众们从《千年女优》中一眼就能看出。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电影也影响了我。
谈到灵感,我认为比起某些电影中的某个特定场景,那些过去的回忆,以及小时候看的电影中令人难忘的场景能带给我更多的灵感。虽然我记不起具体是哪一段记忆或场景,但它们肯定都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
《千年女优》最主要的故事框架是:一位曾是著名影星的老太太讲述其一生的故事。随着叙述的展开,这位老太太曾演过的电影故事便开始和她真实的生活交织在一起。过去与现在的时间概念相互交叉,整个故事变得激荡起来,这感觉更像是穿梭于不同时区间。这便是《千年女优》最核心、也是我最初的构思。
当时,有位制作人来找我,想让我拍一部有视觉陷阱的电影。当然,我以前也想拍这种概念的电影,不感兴趣的概念肯定拍不出来。所以,一开始是别人激发我去拍《千年女优》,但后来却成了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一部电影。老实讲,我都说不出自己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对我来说,构建并发展想法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太关心获得想法的途径。开始筹备《千年女优》后,我认真考虑了生存问题,也就是说,“怎样过活”变成了关键的问题。世界正变得越来越令人困惑甚至震惊,因此,我把角色性格设定为意志坚定、直接果断,这种坚强的性格能带给我力量。
我想不出哪位二战后的日本女演员能完全符合千代子的性格,其实我将许多日本女演员的性格都反映在了千代子身上。比如:在昭和时期曾有位很受欢迎的著名女星——原节子,但她突然就退出演艺界,从公众视线中消失了。另外一位著名女星,高峰绣子,战后给观众们带来了招牌式的灿烂笑容。女演员是一种独特的生物,我并不是想要刻画她们,而是想寻求更为本质的东西,我想制作一部关于人类的电影。每个人都有优缺点,坦白讲,我想让千代子表现出以自我为中心的强烈欲望,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不敢说自己在电影中把过去和现在的交错处理得有多好,但我相信观众一般都能理解贯穿电影始终的时间变化和顺序,不过做到这一点似乎也不值得什么夸奖。对我而言,制作电影最重要的过程就是创作剧本,要面对诸如怎样处理不同时间之类的棘手问题,这是比较困难的部分。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问题上我的确处理得比较连贯,大概是因为画草图的缘故,这种视觉效果能把我脑海中的图像转换成剧本上的文字,我就是这样创作剧本的。
片中有位旋转纱轮的神秘婆婆,这个角色的存在其实象征着时间。虽然作为导演,我不该在这里谈论这些细节,但我的确用纺纱婆婆来提醒观众,时间并不像我们一般认为的那样是线性的,肉体终将消逝,纺纱婆婆也象征了人类必死的命运。另一方面,纱轮代表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循环的。其实,时间既非线性,也非单向性。所以,肉体早晚都将灭亡,而灵魂或思维却可以突破时间的限制而得以持续。
钥匙是电影中的关键元素,也引起了观众的好奇心。我非常希望观众去怀疑、质疑、思考。就像千代子在影片快要结束时所说的“这是打开记忆之盒的关键”,不过这只是对钥匙含义的一种解释。还是那句话,我不能谈论太多细节,总之,这把钥匙也许可以解决所有谜团。这些元素并没有唯一特定的解释方式,就像纱轮一样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解释。我更想让观众享受诠释过程中的乐趣。
我从未想过“东方式思维”这个问题,我自己身为日本人肯定不会太考虑这个问题,但我看完影片后却出乎意料地感觉到了东方的味道。因为我基本是受西方电影、特别是美国电影的影响,希望能形成自己的电影风格。多数美国电影结构性很强,故事简洁而易理解。我虽然深受美国电影影像,自己的风格却变得很“东方”,这点很有趣。
抛开其他电影不说,对《千年女优》这样风格特别的电影来说,音乐确实很重要。我着手准备这部电影时,首先考虑的问题就是配乐。我欣赏作曲家平沢进很久了,由平沢先生来为《千年女优》配乐,我很高兴,也很自豪。他的音乐风格结合了科学形象和神话形象,这着实影响了我的剧本创作。我问他是否愿意给《千年女优》配乐,他欣然答应了,这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很大的成功了。我钟爱平沢先生的音乐,一直很欣赏他。其实,我一直想拍一部由他配乐的电影并希望有天能实现这个梦想。我不仅是平沢先生的粉丝,而且深受他音乐的影响。我开始创作故事的时候就很想用他的音乐,我还设想在影片的最后配合平沢进创作的“Lotus”。我想不出还有谁能为这部电影配乐,所以说,没有平沢先生的音乐就没有《千年女优》,他的音乐和影片的主题真是天作之合。总的来说,这部电影的诞生很幸运。
说到梦境,我并未在电影里加入自己曾经有过的某个梦境。然而梦有它自己的规则,我们通常不记得自己的梦,但有时梦中的人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这种梦境大家都有过。我无法掌握梦的规则,只是试着去描绘。也就是说,别人与自己之间可以转换或轻易改变,可以变成仅仅存在于脑中的“图像”。比如千代子正和母亲说话,母亲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就是这样试着去描绘梦的规则。
其实我在创作千代子这个人物时,脑中并没有特定的某位女演员,但我接受访谈时,总会有人提到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很多日本女演员,有时也会在访谈中提到某些女演员。但我还是觉得说不出具体的名字,因为我并不是依照现实中某个人物形象创作千代子的,千代子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生活中,会让人很反感。观众还是最好把千代子视为虚构的角色,千代子更多象征着“灵魂”或“思维”。
为了让电影看起来更写实,我找了一堆书来研究。但我发现自己对日本历史文化甚至风俗习惯所知甚少。我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如此无知,甚至觉得拍《千年女优》的念头也有点太自以为是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走写实主义的风格,于是需要在短时间内认真研究。我数了下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竟然有600多本,从中我研究了各种各样的主题。例如:我对日本传统和服不是很了解,也许你们会觉得奇怪,但我确实对此所知甚少。我只在30多岁的时候穿过几次传统和服,周围也没人在日常生活中穿和服。所以,我查找了许多不同时期不同式样的和服。我必须掌握和服的基本构造,了解特定时期内和服的特定设计,达到视觉上和历史上的准确性。只有掌握了基本设计和构造,我才能画出和服的草图或进行再设计。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剖析那些视觉形象,然后画出概念图。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一些知识是多么缺乏,创作《千年女优》时才开始渐渐学习这些东西,虽然过程艰难,却很值得。
我从创作《千年女优》的过程中学到最多的就是自己国家文化和基本历史,因此感觉和自己的文化更亲近了。
那名画家是千代子的初恋,但千代子只和他见过一次,也不清楚那次他们在一起究竟几个小时还是几天,不过是次短暂的邂逅,后来,她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他。所以,在千代子心目中,他的形象变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深刻,最终成为她生命的意义。千代子在余生中不断追寻着他,就像我追求自己的电影一样。当初一有这想法时,我就觉得会是一部伟大的电影(笑)。不过后来具体准备时,最初的想法也变得越来越深入,电影越来越接近最初的想法,但二者永远无法重合。对我而言,这也成了永恒的“追寻”,你懂我意思吧?可以这么说,千代子对初恋的追寻象征我对电影的追求。
我擅长各种艺术形式,如真人电影、音乐剧或戏剧。除了动画,我也考虑过其它形式,但我只能做成“动漫”的形式,也就是漫画和动画的结合。绘画是这两者的共同点,我通过绘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故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无法想象没有图画要怎样去拍电影,所以,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用真实演员来拍《千年女优》,我只会画漫画或拍动画。
在起初的准备阶段,我就打算把《千年女优》做成动画电影。我想在片中表达“时间是非线性的”这个观点,而且片中的时间过渡是关键元素。动画电影的片长有限,这部电影是87分钟。在有限的时间里,我想让观众们反思一下:“时间真的是线性的吗?”。如果采用漫画的形式,当读者无法理解或感到困惑的时候,可以翻到前页去看,甚至可以停下来一阵子,然后再继续。漫画没有时间上的限制,所以如果用漫画的形式,读者无法对时间产生疑问。还有一个动画和漫画的区别:漫画在创作过程中是比较个人的。动画要通过团队合作来完成,而漫画基本上是由一个人完成的。做动画的方式更像是同事之间的团队协作,我们交换各自的想法来让最终成品更有趣,我从中学到了以前从未想过的东西。
这便是团队合作的力量。
这部电影的工作人员几乎就是我上部电影《未麻的部屋》的原班人马。《未麻的部屋》和《千年女优》都是低成本电影,不过我可以自豪的说,尽管成本很低,但这两部作品制作精良,且质量上乘。怎么做到的呢?因为我们有实力强大、知识充沛、经验丰富的工作人员,团队中的每一名主创人员都是人才,我们尊重信任彼此。共同合作的结果不是钱能买到的,所以,别人就算成本高也无法做出我们这样的成果。《千年女优》的成功多亏了我们的创作团队。
电影中的分镜工作的确都是由我完成的(笑),但这是常识。日本动画电影的导演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做动画分镜,这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所有的动画分镜都是导演做的,这是导演最基本的工作。
我也参与指导配音工作。和我合作过《未麻的部屋》的音效师负责此次的配音工作,他懂得我的喜好,清楚我想要的效果和形式。我什么都没说之前,他就指导好所有声优的工作了。当我有不同意见时,他能把我的要求转换成声优们能理解的方式。所以总的来讲,配音方面的工作一点也不困难,我们合作很愉快也很轻松,我很满意整个过程。
我觉得为《千年女优》配音对任何声优来说都是项非比寻常的任务。幸好,大家都很喜欢这部电影。最难忘的是片尾千代子在医院里去世那一场。那时,除了千代子,其他声优都完成了他们的工作,早就可以回家了,但大家都在控制室里看到最后。这个场景中,千代子带着氧气面罩躺在床上,她的声优用塑料面具模仿戴着面罩说话的声音。其他声优就好象是千代子的家人一样守护在她身边,这一幕让我印象深刻。
“时间”这个概念对我来说很重要。比如现在我在梦工厂做访谈,但脑子里同时在想着日本,甚至很久以前去过的地方。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我虽然身体在这里,但想像却在千里之外。我会思考很久之前做过的事,或者思考明天要做什么,将来要做什么。过去、现在和将来其实存在于同一世界,存在于人的一生中。这对别人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但对其自身来讲却是“终极真理”般的存在。我不想让电影带有过于明显的寓意,也不想拍摄带有讯息导向的电影。坦白讲,或许我根本不该在此谈论电影寓意,观众看电影时会察觉到里面的寓意。很难说清楚我到底想带给观众什么,总而言之,我想通过这部电影来表现自己对待电影的态度和我自身迫切的愿望。我想带给观众的讯息是:我们都应该坦诚面对自己真实的欲望和想法,积极地面对人生。
电影没什么隐秘的寓意,我要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
我之前说过了,拍这部电影中最困难的部分就是要去翻阅大量书籍、研究大堆资料,要查阅以前不怎么了解的文化、历史和习俗。虽然过程繁琐,对我来说却也是一种乐趣。为了画得更准确,我必须搞清楚要画的内容,否则故事便不可信。最困难的就是有那么多的资料要研究,不过这是我必须做的。
我没考虑过其它结局。在写《千年女优》故事大纲之前,我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后来基本上就没变过。当我开始构思电影脚本的时候,也想过另一种结局,但总会回到最初的大纲。整个故事的发展都是为了最终的那个结局,所以如果结局变了,那就不是《千年女优》了。
如果你问是否有可能与梦工厂合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也希望如此(笑),不过我还没想好具体的合作方式。参观了梦工厂工作室,我发现彼此之间的制作方式如此不同。你们这设备优良、资源丰富,制作环境和我们那完全不同。即使双方彼此配合,合作也不是那么简单,很可能会失去各自的特色。不过,我还是希望有天我们能够合作。
《千年女优》中每一段连续镜头都很关键,没有哪一幕可以单独挑出来作为令人难忘的一幕。所以,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去看下这部电影,沉浸在《千年女优》的世界中。
《千年女优》的故事听起来也许有些傻。电影主题是一位女演员,像时间旅人一样穿越千年。如果变成男性角色,他或许会和每个历史事件或人物都扯上点关系。那样的话,电影就失去“穿越时间”的感觉了,所以主角必须是女性。
什么最令我自豪?我一直想拍一部关于“时间”的片子。《千年女优》的主题正是“时间”,所以我觉得很自豪。
2001年1月《千年女优》刚完成,我就开始准备下个项目,是另一部长片,叫《东京教父》,现在也快进行到尾声了,可能会在2003年春季完工,所以在接下来的六个多月里我得继续努力了。
|翻译:viino 校对:小双 @迷影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