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中文言与白话的对白都有,除了在闪回(flashback)中的嘉诚公主画面一边弹琴,一边吟诵《青鸾舞镜》之外,主要是上朝时使用文言对白,然而,不论是哪一个场合,文言在讯息的接收上必然有困难,毕竟文言本就不是日常用语(上朝也不属日常场合),要求现代的观众观影时妥善接受这些文字讯息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不免让人思考:事实上导演其实并不想/不需要观众听懂?毕竟《青鸾舞镜》的故事在影片后段还会由隐娘复诵成白话,并解释公主吟诗的意义。至于在魏博朝中的君臣对话也不需要被理解的话,想见政治因素一开始就被边缘化了。
在一定程度上这算是侯导惯用的语言策略。特别在《海上花》尤其明显,在一些访谈中导演也提到,对上海观众来说,片中的上海话必然还是别扭,然而,对他来说,这种情况他早就考虑到了,纯不纯正不是重点,重点是要让懂上海话以外的华人观众都认为是上海话,这才重要,因而才会即使知道各路演员再怎么临时抱佛脚口音、腔调都不可能标准的前提下,依旧坚持演员用上海话讲出台词,最主要就是将语言当作一种环境再现的材料。这至少可以避免掉像好莱坞那种模式带来的尴尬,比如《艺伎回忆录》(Memoirs of a Geisha,2005)中所有的日本艺伎都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
所幸,现代观众没有人真的知道唐朝长什么样子,这多少可以回答一些评论者的质问:既然影片仍要处理共通的情感问题,为何不将背景改在不论场景、道具和服装都相对容易取得的清朝呢?若将背景设在遥远的唐朝,也将因为距离感而怎么设计都成;另方面,唐朝的颜色在一般人心中的印象也是相对炫丽的,于是片中那鲜明的黄、红、绿,都是过往在清朝片中缺乏的,而这些颜色正好对比了从头到尾都(必须)穿黑衣的聂隐娘。
不过,虽说既然有上朝商议国家大事,但又不容易一眼理解奏呈事项的背景,这样一来是否有欺负观众之嫌呢?加上与一般影片最大的不同是,影片对于一些关键行动缺乏说明,比如隐娘在一次任务中的失败(因为不忍心下手)后,师父给予了另一项任务,竟是更重要且难度更高,甚至可说在情感上也给隐娘带来试炼的任务:刺杀她的青梅竹马田季安,为何?隐娘在刺杀田季安之前进行了一些例行考察,但她却在一夜里归还了象征她与田季安婚约的玉玦,而田季安诠释为隐娘要他认出她来才下手,为何?田季安罢黜叔父田兴而他的太太田元氏派人追杀田兴一行人,幸有隐娘与磨镜少年出手相救,但田元氏所化身的精精儿却到了「世外桃源」追杀隐娘,为何?甚至,属于田元氏人马的巫师以人符欲谋害掩饰怀孕迹象的田季安爱妾瑚姬,又是为何?相反地,在小事上的解说倒是不缺,比如尽管不完全理解朝廷上的争论,但田季安在田兴保守的发言之后大发雷霆,也在与爱妾对话中说明了罢黜田兴的理由,加上田兴的妹妹(即聂母)与丈夫之间也再次对这件事有过对话,因而,田兴事件的来龙去脉反而太过清晰而显得格格不入。难道这些情节上的直观费解,就是某杂志所谓「最不取悦世界」之意?
事实上,仔细推敲这部片,在叙事结构上仍然是相当容易掌握的。影片的序幕约八分钟,交代隐娘的三次任务:第一次出任务、失败的任务以及归家新任务。这段序幕背负了强大的剧作资源,像在第一次任务中的俐落,算是可以省去往后一些对打戏的重复,以此来看,本片在动作场面的精简,表明了它根本不能被严格定义为「武侠片」,而是以有功夫之人物作为主角的古装戏罢;第二次任务的失败预示了往后更重大的课题,隐娘面对逐渐觉醒的情感所遭受到的波动与不适应;第三项任务可说是第二项派生出来的,但最主要成为她归乡的契机,也才有这部片的产生。序幕后一场篇幅不小的戏,主要交代隐娘回家之后的情况,更重要的是透过聂母讲述重要信物玉玦的由来,在这里,功能在于赋予一项中性物品以主观情感,这一段约14分钟。紧接着是影片主体,以田兴事件作为中轴分为前后两部份,各占33与38分钟,后段较长是因为遍及的空间更广而行动也更多。前段像是一首以极限主义为底的新古典乐曲,为了通向主题而缓慢推展开来,但最终只需达到那一个单纯的主题,也就是田兴事件这个将封闭舞台引向无垠空间的触媒。最后终幕9分钟则处理拜别师父以及与磨镜少年会合,加入他前往新罗的旅程。在整体结构粗略地区分之后,要掌握细节就显得容易许多。特别是在时序上,序幕作为过去时,也以黑白呈现作为区隔,而嘉诚公主的三个闪回镜头也以不同的银幕比例供识别,此外则皆以顺序的方式呈现,推测大约是交代了5天的内容。
当然,我们不以清楚的结构与顺序叙事来反驳「不取悦」这件事,但起码导演在情节讯息的取舍上,仍是有关照他的观众,透过清楚的结构也容易使得感受到情节起伏的节奏。至于细节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则诉诸观众的理解与感受力,若以此来说,应该理解为导演其实是对观众有更高的要求,这无关取不取悦的问题了,毕竟在视觉上寻求美的呈现,在剪接上极力达到自然不躁进,在声音上也尽可能以仿自然的声响为主,这些无疑都增加了观影过程中,生理上的协调与平和。
既然实际上给予的讯息量相对稀释,那么对影片的诠释自然也就集中在这些难得的资讯。比如回到《青鸾舞镜》的引用上,有评论者自然是从这里引出一个关于镜像的问题。嘉诚公主讲这个故事,而隐娘为她感到同情,并解释降嫁魏博的她就是那没有同类的青鸾,而她在片中的两次落泪基本上都与嘉诚公主有关。但讽刺的是,嘉诚公主的妹妹嘉信公主,即隐娘的道姑师父,恰是由姊姊的扮演者许芳宜担任,这无疑从影像上就给观众一种混淆。并且这两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冲突:嘉诚公主抚养了田季安,但嘉信公主却指示隐娘将他杀掉。
另一方面,田元氏与蒙面女侠精精儿都是由周韵饰演,这在片末工作人员名单中可以得到确认,但在片中实在不容易辨识。在一些场合与访谈中,导演清楚表示,这两人确实是同一个人的双重身分。然而,既然于片中两者同一是如此不容易辨识,这不就跟听不懂的文言文一样,仿佛有意让观众「看不出来」的。
相反,即使闪回画面因为比例不同而有所区隔,但光从对话中,实在无法在第一时间去厘清原来片中存在两位长相相同的公主,而恰恰这两代表了许多行动的两端。
再有,在隐娘与精精儿对战的戏,又存在许多的「同」:装扮类似、气质雷同,就连招式与武器都十分相近。但这两个像是对镜起舞的人,同样在许多面向上存在对立。
有趣的是,舞镜本身存在两种相反的隐喻:青鸾见到镜中自己,以为觅得同类,因此起舞,舞后竟撞镜而死,究竟它早知镜中为虚像,起舞只是死前的绚烂?还是狂舞后的迷乱让它进而冲向镜子以要求更进一步的亲近,才因此撞死?以后者来说,狂舞招来厄运是在片中得到某种回应的,因此才有瑚姬热舞后便遭人符攻击的序列关系,要不是隐娘及时出手相救,瑚姬必当丧生。若以前者来看,则凸显出片中的各种镜像设定背后的意义:看似相同却十分不同,真正相同的也是极端的一体两面(田元氏/精精儿)。如此一来,确实看不看得出来已经不再重要,就像片中对「观看」的处理,也总是存在了一种既从内又从外看的机制:隐娘观看(察看、观察)的同时,也被(观众、摄影机)观看。
影片于是成了一个重要的观看机制:透过刺客聂隐娘以及她周围的人与事五日变化,观察唐人的日常活动。政治、情感、美学与哲学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