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范霍文的政治三部曲:潜藏在娱乐表象下的极端隐喻

保罗·范霍文(Paul Verhoeven)
保罗·范霍文(Paul Verhoeven)

荷兰导演保罗·范霍在美国的创作生涯中,有三部作品值得我们特别关注,分别是《全面回忆》(Total Recall,1990),《艳舞女郎》(Showgirls,1995)和《星河战队》(Starship Troopers,1997)。

这三部作品可以说构成了一个三部曲,因为它们尽管看似风格迥异,却暗含了一个共同的出发点,那就是都讲述了个体如何在某个图景的引导下,突破残酷的社会环境,寻求自我解放的故事。

在《全面回忆》当中,主人公道格拉斯·奎得(Douglas Quaid)被造梦公司的广告所吸引,希望去到火星世界,在那里,建筑将人与大气紧紧相隔。《艳舞女郎》的女主人公诺米(Nomi),则像一只被霓光灯所吸引的蝴蝶,梦想着在拉斯维加斯成为舞台上的艳舞舞后。最后是年轻的强尼·瑞克(Johnny Rico),在一些政治宣传片的鼓动下,成为了一名与外星虫族作战的星河战士并加入到公民的行列。

三个情节设定的相似之处在于,主人公们在自己所处的社会体系中都被视为想法疯狂的人,而他们原以为可以借以摆脱束缚的路径,最后看来也只不过是这个社会体系向人提供的一种产品罢了:矿工奎得在片中解放火星的壮举,可能仅仅是他的一场梦境;诺米·梅罗娜想逃避自己曾经做妓女的历史,却还是沦为了满足男性视觉享受的工具;强尼·瑞克则让自己成为了军国统治机器的一部分,在这一统治下,只有集体,没有个人。

除了这些联系之外,三部影片还记录了范霍文的观点逐渐走向极端的过程:如果说《全面回忆》的结局以施瓦辛格抱得梦中的美人归来,而消解了令人不安又虚拟模糊的现实;《艳舞女郎》则表明了女主人公像命运的囚徒一样重复着际遇的循环,尽管影片并未再过多展开这循环的轨迹;最后《星河战队》遵循的思路,则是如何将一群年轻人,最终变成贯穿整部电影始终的政治宣传片中的一员。

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何范霍文在美国的导演生涯会在拍完《隐形人》(Hollow Man,2000)之后走向了终点。

影片结尾处男主人公的身体极具象征性地在屏幕上消融,直到化作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化作一个抽象的图景。然而,作为上世纪90年代最为出众的电影艺术家之一的保罗,已经在他的电影作品中打上了深深的政治烙印,可惜这一点未被大众接受(在此笔者不再援引那些对《艳舞女郎》和《星河战队》的批评性言论,这两部影片长久以来被人误解,值得有人为它们正名)。

通过横向比较在这些作品中所发掘的政治内涵,远不是之前的那些主流评论所能揭示的。而那些评论给这些作品所贴的标签——“暧昧”,“女权主义”等等一些关键词,也远不能概括出范霍文作品里隐晦的寓意。

“欢迎光临星尘夜总会!”

在《艳舞女郎》这类公开反对父权社会暴力的影片中,女性身份地位的设置往往将许多因素融合在一起——阶层、种族和性别,这使得女主人公的经历不仅仅是一场反对男权统治的斗争。斗争的领域可以扩大到更广的范围:一切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

这种压迫关系贯穿在诺米事业上升过程的始终,以和三个不同男人的相遇为标志,这三个人都想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利用诺米的天真:詹姆斯(James),妄想出名的年轻黑人舞者;阿尔(Al),贪婪的小夜店老板;以及扎克(Zach),星尘夜总会的娱乐总监。这三个男人的相同之处是什么?不同之处又是什么?

对于詹姆斯而言,他既是一个男人,同时也是一个由于自己的肤色而只能处于社会底层的无产者。这在电影中的一幕场景中变现得非常明显:詹姆斯想与诺米交谈,却不停地被自己的白人老板打断,后者重复三次让他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阿尔,则是一个容貌鄙陋,满嘴污秽的角色。如何解释他与诺米的最后一个场景中,即将投向扎克的女主角在跟这个前老板道永别时,两个人脸上所浮现出的忧伤色彩呢?我们可以理解为:在那一刻,两个人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一种特殊联系,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其实属于同一阵营。因为在《艳舞女郎》所构建的社会等级金字塔中,阿尔只不过是一个小色情行业的头头,跟“星尘”这样的豪华夜总会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电影中真正的大反派其实是扎克,他那迷人的微笑和男孩般兴奋的神态下,隐藏着一个无情的操纵者身份——他甚至在后面诺米的好友——黑人服装师莫莉(Molly)被偶像歌手卡沃尔(Carver)强奸的事件中,还充当了一个同谋的角色。这一幕的暴力场面描绘了莫莉屋里的海报中那平和迷人的摇滚明星形象与现实的反差,同时也突出了霓虹灯带来的幻想(参考灯光璀璨的棕榈树下,女主角与扎克浪漫的激情场面)和隐藏在其背后的真实嘴脸的反差。

电影《艳舞女郎》剧照
电影《艳舞女郎》剧照

没错,除了性别,种族,阶层之外,还有外貌。诺米和昔日的竞争对手之间的最后一吻不该让我们忘记范霍文的这些多元化视角,他从多角度解构了片中建立在外表和光环上的社会体系

如果说该片在90年代的激情片领域是一部登峰造极之作,这不仅是由于里面大量细节性的镜头(开拍前计划好的想法,为了完美地呈现出人物实力对比关系),还在于它用刺眼的灯光和身着亮片的肉体给我们展现了拉斯维加斯在夜幕蒸腾下的骚动。

同时,范霍文还在影片中表现出了其画面解析上的野心,例如在诺米和克里斯托(Cristal,意为玻璃做的,闪闪发光的女人,而她最后也确实“摔碎“骨折了)初次见面的场景中,三个女人的镜像同时出现在画面中,克里斯托如女王般占据着镜头的中心,她的脸同时出现在了画面的三个不同地方。

《艳舞女郎》中三个女人的镜像
《艳舞女郎》中三个女人的镜像

通过这个镜头,影片将人物之间强烈的对比关系初步影射出来——诺米在榜样面前不自主地模仿,带着潜藏的性欲望(她已经欲做撩裙子的动作),而莫莉只是处在一个外围的位置。在这个有着洛可可装饰风格的化妆间里,我们仿佛看到了《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1950)里情节的重现,并且加入了更为大胆的酷儿(queer)元素。

这个画面也典型地表现出范霍文的火焰式美学,其特点在于注重发掘演员的身体在镜头前变形的部分——例如在影片之后所安排的一群黑猩猩闯进化妆间的搞笑情节,同时还致力于表现个体与画面的对比关系。

这种将荒诞风格与严密的分析逻辑相融合的手法,达到了一种惊人的平衡效果,影片《全面回忆》和《星河战队》也不乏该手法的巧妙运用。

他们都是变异人

如果说《艳舞女郎》主要讲了一名女性的故事,那么《全面回忆》则讲述了一个变异体的冒险经历。实际上,以边缘人(如《土耳其狂欢》Turkish Deligh,1973中的年轻人,《黑皮书》Zwartboek,2006中抵抗的犹太人)和怪异生物体、混种(如《机器人战警中》的有着人脑机械身体的墨菲警官)为主角是范霍文电影的一个主要特点。

而《全面回忆》中的变异人则是施瓦辛格,他的身体充满特异功能,能扰乱周遭的一切。他那带日耳曼口音的温柔嗓音很少被人所提及,但这一特征和他那魁梧的身躯一道,确保他能够饰演风格各异,与人们眼中那坚如磐石的形象相去甚远的角色(迟钝的傻子,能打的超人,坚毅的机器人),使他成为一个不能简单概括的演员。

事实上施瓦辛格的成功不仅得益于此,正如他自己所说:“要学习领会一个角色的思维特征,要理解和把握自己想要塑造角色的面部特征”。他的这一可塑性在范霍文的镜头下,化身为具有双重身份的角色奎得(具有两套记忆系统和两重身份),他的这一混合特性打乱了他所处的那个极权社会里原有的社会秩序。

实际上,奎得的行为都是与现实脱节的:造梦旅行一开始他便剧烈爆发,无意中扰乱了造梦机器,在梦境的世界里将性别倒置——在他的虚拟火星之旅中,他首先易容为女人(这也是身体功能异常的一种表现),接着又带我们走近了红色星球下居住着的一个性特征紊乱的群体。

《宇宙威龙》中施瓦辛格的角色
《全面回忆》中施瓦辛格的角色

奎得最先扰乱的就是形象:掩盖他真实面容的面具,帮他干掉了一整队士兵的多重镜像,这些镜像甚至让他最后消除了星球暗红的颜色。这种异常来自奎得分裂的人格,而这种分裂则是两个背景设定导致:一个是专政统治下的社会秩序,一个是向往火星之旅的疯狂执念。

整部电影可能就是奎得的一个梦境——总之,他的种种遭遇都与rekall公司给他定制的情节相吻合。但事情的关键或许不在于此:对于奎得来说,他现在是来到了一个排斥他的世界里。因为在曾经的噩梦中,他在火星上有窒息的感受,所以他要在这个星球上重新制造氧气以便自由地在梦境中的火星上行动。

主人公解放个体的过程也是解放差异性的过程:一个与资本主义制度(巨商科海根 Cohaagen,靠交易空气来敛财大恶人)的统一性对立的地下世界。那里有长着是三个乳房的妓女,头部像被烧毁了的变异人(额头的形状极似阴门),还有一个神秘的叛军领头人物寡头(Kuato),寄生在一个正常人类的腹中。

同样,当这部影片中,除了暴力元素之外,依然少不了的元素——例如梦境中使用井钻对峙的场景,给人感觉就像是巨型阴茎的战斗场面——当然还有地下变异人群体中大量怪异的性特征。从范霍文作品的一贯尺度来看,这部影片还算是比较乐观,这要得益于在资本主义反乌托邦世界中这个团体形成的似乌托邦的精神,以及影片中施瓦辛格带来的轻快气氛(他只有外形看起来很沉重而已)他让观众看到通向别处的路径是可能存在的,而在《艳舞女郎》中,两个变异的女主人公(她们都被过度化妆,过度包装,过度性感化)之间的一吻,也不能改变结尾又重复开始的命运。而范霍文在不久之后的另一部作品《星河战队》中表达的观点则更为极端了:从此,导演将会以普适性的角度,以那些奋起反抗可怕虫族(真正的有性变异种)的人们的视角拍摄了。

“我要尽力!”(“I’m doing my part ! ”)

政治洗脑后的身份认同

我们已经提到过,《星河战队》这部电影是建立在一个极权社会背景上的——电影里星河战队军官的服装明显是借鉴了纳粹统治时期的德国国防军军装——这些军人的生活被政府用政治宣传片来展现,并伴随着画外音“你想知道更多吗?”来前后连接。这一画外音承诺要给人们展现的,其实是虚假的现实,而这一声音贯穿电影的始终,可以看作是政治洗脑的表现。

影片同时还采用了一种情景再现的手法:第一部分中主人公们所经历的场景(在高中校园和军校里),将会在之后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出现,就好像他们在地球上的行为不过是为登陆外太空星球作战做准备而已。例如,影片开头的校园橄榄球比赛这一场景,就在之后再现了两次:首先是在军事训练营里,之后是在与巨型甲壳虫的作战中。

片中有一段情节是士兵们在一次战斗胜利后举行狂欢庆祝,这一幕正好与开头的毕业舞会相呼应,这一幕之后男主人公和一直爱慕她的女孩黛丽(Dizzy)确定了关系,两人鱼水交欢。只是不久女孩就在作战中牺牲了。在这样的代价下,强尼获得了公民权,这是与平民所截然不同的身份。正如强尼在黛丽的葬礼上所说的:“公民是有勇气担当保护全人类安全责任的人。”此外,这时的镜头为我们第一次呈现了主要角色身着纳粹军服的画面,无疑说明了主人公受到法西斯信条灌输的事实。这一画面同时还蕴含着其他含义:当一个军队的倒影镶嵌入无尽的太空时,个体是如何在这一画面中消逝的。

不得不说,这部影片也和《全面回忆》以及《艳舞女郎》(影片从一开始的情节就是诺米就拿着刀对准一个轻浮无耻的男人)一样,《星河战队》中的权力争夺也是男性力量的较量

范霍文的影片往往充满了性暗示,但恐怕没有哪一部能比《星河战队》在这方面的表现更甚。在这部影片中,我们看到的第一个战斗场面是人类的一支部队和膜类巨虫之间的对战,后者的肢体膨胀收缩,喷射出一股股白色的喷火液体。

电影展现了两个对立的世界:一方是人类世界,在这里人们崇尚武力,而弱化性别差异——例如迈克尔·艾恩塞德(Michael Ironside)所饰演的断臂老师就十分随意地用他的那只残臂去拍丹妮丝·李·理查兹(Denise Lee Richards)的肩膀——另一方是虫族,天生长着多只螯角,能够刺穿敌人,还能喷射各种颜色的液体武器。

影片中极度放大的性元素集中体现在虫族的“首脑”身上,这是一个表皮黏着的巨型怪物,嘴的形状就如阴道一般……它的蛰针能够刺穿大脑,吸食敌人的脑浆。

电影《星河战队》剧照
电影《星河战队》剧照

第一个与这个怪兽作战的人将一把刀留给了身旁的女性战友,后者切断了这个外星怪物突出的要害:整部电影都倾向于把战争聚焦在面对面的搏斗上,看谁更具有男性所特有的魄力。一旦这个问题解决,电影就没有了悬念:被“阉割”了的外星巨兽被人类俘获,最后出现在人类的政治宣传片当中。

颇为讽刺的是,在这个怪物的嘴被人用器械强行插入时,该器械还被写有 “不宜观看”的纸板遮挡住了。之后,我们在宣传片里看到了一批新的更为年轻的敢死战士。这个时候,这些画面传达给我们的不再是争取人类解放的信念,而是展示了一个制度机器,这个制度建立在对武力(猛插首脑虫的动作)的追求和对欲望的压制之上——所以它要去和糜肉一般的虫子作战,所以它要给镜头打码。

电影《星河战队》剧照
电影《星河战队》剧照

在《全面回忆》里,主人公还能实现自己的火星梦,《艳舞女郎》中,诺米也在结局重新出发去往下一个蕴含着希望的大城市洛杉矶。而《星河战队》则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极为冷酷的结局:在宣扬外星殖民和军国主义宣传片里,幸存下来的主人公们自己成为了片中的一员。在好莱坞的电影工厂里,很少再能有大师能像保罗这样为自己的作品赋予同样深刻的寓意了。

作者:何塞·莫雷尔(Josué Morel)
翻译:DaringDabbler
校对:口口/Pig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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