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泓轸:《哭声》的死亡、类型、宗教和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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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哭声》的拍摄现场 | 来自网络

这部由罗泓轸(Na Hong-jin),(曾执导《追击者》(Chaser,2008)和《黄海》(The Yellow Sea,2010)两部惊世之作)导演的多类型杂糅的韩国恐怖片,讲述了在韩国一个小村庄里,警察钟久(Jong-hu,郭道元饰)拼命追查他女儿被恶魔缠身的原因。我们在今年五月的戛纳电影节捕捉到这部影片,不免觉得有些头晕,并且惊讶于这位年轻的导演是如何出乎意料地设法平衡如此之多的类型、主题和动机。

我们有幸通过邮件采访到罗泓轸,他谈论了拍摄这部影片的灵感、浓郁的宗教倾向、他同演员和部分主创的关系,以及一些其他事情。请看下面的访谈内容,不要让那些令人失望的系列大片影响到你,如果《哭声》(The Wailing,2016)还在上映,赶快去附近的影院一睹其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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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满巫师在驱魔 | 来自网络

记者:你说你在《哭声》的故事里遇到“某种猛烈的”东西,迫使你在《黄海》之后拍摄了这部影片。你可以谈谈整个项目的初衷吗?

:在《黄海》之后的休整时间里,几位和我十分亲近的故人接连去世了。参加葬礼对我来说,成为一个几近日常的痛苦经历,而葬礼之后,我感到更加难过。去世的都是我很亲近的朋友,这绝不是一种“普通的”经历。不幸的是,他们的去世并非是自然死亡,这让留下的生者感到更加伤心。在韩国,葬礼一般持续三天,在这几天里,我一直在思虑他们的死亡。这段时间里我头脑产生的问题,恰好对应了我在拍之前的电影时所思考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必须成为所有人中的受害者呢?”我已经有了“如何”的答案。我需要探究的是“为什么”。因而,我开始寻访各种宗教的神职人员,并和他们对话。这就是《哭声》的出发点。

记者:韩国电影素来有重塑电影类型的丰富历史,这儿有很多例子:比如侦探探秘型的,各种恐怖、宗教电影等等。你是如何在这些类型中找到如此完美的平衡?

:我会在脑中无数次地思考、重复这些事情,然后把素材聚集在一起,内化为我自己的东西。把所有这些我想象中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汇集在一起,尽管每个画面会有不同的边界。这个过程在统一设计电影的时候,十分必要。一旦把这些考虑进去,在之后拍摄电影时,我会重构每幅画面的边界和独特性。

记者:《哭声》,相比于《黄海》和《追击者》,更多地依赖了喜剧和欢笑,尤其是在第一部分。然后到了第二部分,之前有趣的一些事情会变得非常令人不适和严肃。你可以谈下幽默在这部影片中的作用吗?

:当我在写剧本的时候,我感觉故事在朝着一个可怕的方向发展。电影面临着有人都能感觉到但是却尽力逃避的状况。我猜想这是否就是不成文的规律,但后来认定其实不是这样。我开始增加一些“可忍受的”元素。幽默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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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在逃跑 | 来自网络

记者:郭道元和你最近有过合作,和我谈谈,你和他之间的工作关系吧。他在影片里的表演很出色,他能在很搞笑和很戏剧化之间完美平衡,可以牢牢抓住你的眼球。

:郭道元对导演和表演之间的张力有非常好的理解力。我很幸运可以在《黄海》的拍摄现场,观察了他三天的表演。一次,在拍摄完一夜的戏之后,太阳刚刚升起。我在他准备回家的时候,叫住了他,于是,我们喝酒喝到了黄昏。他原来是那种非常开放、直接的人,不介意和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我,谈论他自己的生活——包括他和父母之间的嫌隙和他们的去世。他对于为什么演戏,如何学会演戏以及演戏的目的有非常明确的认知。那次我们之间的谈话对于我理解他,起到了很大帮助。他二十多年来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演员的故事以及他的表演完全吸引了我。从此之后,再没有其他演员能够走进我的心中。

记者:国村隼(Kunimura Jun)有一副让人惊叹的脸庞,不知怎么的,即使你无法确定他到底是邪恶的还是善良的,你会同情他。他在你心中一直是“无名”这个角色的扮演者吗?

:在写剧本的时候,我头脑中并没有特定的演员人选。所以在试镜的时候,我见了很多日本演员。正如你提到的,国村隼就是能够按照他的心意,呈现出任何面孔,似乎他就是在表演一个变脸秀,这让他成为了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他为这个角色注入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生机,否则这个人物就会沦为简单地执着于,为了呈现模糊不清的状态而导致空洞的表达。

记者:精神性和宗教,这些主题在《哭声》中占到很大的比重。你可以谈谈是什么推动你处理这些主题?你自己是个有信仰的人吗?

:我选择宗教是因为我相信没有哪个学科或是哲学流派可以回答我之前提到的问题。我是一个基督徒,如果我不信《圣经》中的上帝的话,我也许会讲出完全不一样的故事。也许,我可以用科学推理的方式回答那个问题。然而,我并不像我的家人那样,是个虔诚的实践者,参加各种传教的工作。我有时发现自己会认同那些否认上帝存在的观念和评论。当面临重要决定时,我也会去山里的寺庙寻求佛教僧侣的意见,也会在那里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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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恶魔附身的人 | 来自网络

记者:那段萨满驱魔的戏实在是经典,尤其是使用喧杂的鼓声以及在萨满巫师和无名之间有力的剪辑。在这个特别的桥段,通过音乐和剪辑,你想要观众达到什么样的情感?

:为了寻找现存的原始宗教,我走访了许多亚洲国家(包括韩国)去搜集信息。每次我发现一种宗教仪式——不管它的目的是什么——我会经历心脏急促跳动后带来的兴奋,接着是强烈的眩晕。当一个人看着跳动的火焰里燃烧的供品,我的这些反应都是可以预期的。但我希望通过相信和完全重现那已经流传了几千年的价值来将这些感受传递给观众。在那个桥段里使用的音乐,就是由真的萨满巫师们演奏出来的。所有的动作,就和现实生活中驱魔仪式一模一样。我暗暗地想,会不会有哪位观众可能会有癫痫或者其他,然而这并没有发生。

讽刺的是,这个桥段处理的情境是在圣经背景之外的,这导致了现有的神秘学类型的衰落。这激发了我想要把《哭声》拍成一部神秘学电影。这个桥段象征了我同时作为亚洲人和基督徒身份而带有的灵活性和差异性。

记者:在不要剧透太多的情况下,有一个感觉是,你喜欢在你所有的电影里,尤其是影片结尾,调动观众的期待值。《哭声》里也是这样,在结尾前,你为观众设置了好几个转折。是什么吸引你用这种方式讲述故事呢?

:当类型片的影迷来到影院,等着电影的开场,我猜想他们处于相当侵略性的和批判的思想状态。这些观众展现出不同水平的反应和理解,大致会用三种方式消解电影。第一种会随意地猜测,第二种理解了情节,第三种就是无法追上情节。在这个过程中,电影会被扭曲,更多地被一个事实影响——这些观众都处于同一个影厅。一旦电影结束,这会对观众的评价产生很大的影响。我想通过《哭声》让这三种观众都满意。有时候,我必须放弃百分之30去争取百分之70,或者放弃百分之70去保证百分之30,有时争取百分之百。在这样的过程之后,多种故事的解读可以通过完全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在一部电影里实现。我知道这是一个风险很大的赌注,也许最终发现是一个失败的尝试,但是我对于能去尝试这个事情,感到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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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钟九在调查案件 | 来自网络

记者:谈谈《哭声》的视觉效果,在我看来,这是它吸引力的一个重要部分。这部影片棒极了,充满了富有生机的地方,比如说无名住的那个森林。你能谈谈和摄影师洪京表(Hong Kyung Pyo)的合作吗?

洪京表有着孩子般的纯净。他注重直观感受,视线很少离开取景器。在看见他似乎着魔般在森林里搜寻,踏进禁区深处之后,我放弃了我的分镜。我们走进了下雨的森林,然后就突然构想出了影片的剪辑,就像是堆砌爵士乐那样。有一次,洪争论是否要砍掉一颗银杏树,用一根巨大的树枝,来阻挡这个镇子的视角。我告诉他,“你要是砍掉那棵树,你就下地狱吧。”这棵树被看作是镇民们的保护神。洪听了我的话,一下子困顿住了,但是立马就反驳道,“我会拍这个,然后去见鬼。”因而,为了那个镜头,他得到了一张地狱的入场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因为被迫做出类似砍树这些决定,我们经受了好几个噩梦。所以,我们自己也请了萨满巫师来给我们驱魔。

记者:这篇采访主要是给美国读者的,他们中一些人可能对你的作品并不熟悉。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他们,来吸引他们走进《哭声》这场独特的旅行呢?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去看我的电影。不管怎么说,我尽力为你们拍一部电影。不管你在观影时产生什么样的想法,都是你的想法。我希望这部电影可以是你自己的。另一方面,我希望所有看这部电影的人都能感受到,不管他们是谁——对于世界上消失的受害者的哀悼,对于那些留下的生者的慰问。我真心希望这部电影可以给你们一些时间用来哀悼。


| 作者:Nikola Grozdanovic
| 翻译:Piggy
| 校对:大树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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