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莲》,那我到底是谁?——论冯小刚电影的弱点、矛盾和充满悖论的真实

编者按:这部受到极多褒扬的作品存在的本质性问题,终究还是得站在一种体制之外来观看,或能参透更核心的问题。比如,李雪莲的假离婚最初就是以一种「不公义」的方式,试图钻法则漏洞来换取单位房的安排;那么日后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公正性呢?这么一位完全不自省的人,却一味要求别人自我警惕,或许正反映出了整个大舞台的荒谬性。并且,付东也精准指出了景框变化其实用得相当保守,但他欲言又止中,其实暗示了他想讲的、也是电影透过其物质性特征而可能承载的意识型态问题,我们不如帮他补上:地方是圆滑甚是透过踢皮球的方式,对关键问题进行打太极的方式回避;而首都则以公正严明的态度正视问题、解决问题。当然,很可能正是因为政治正确的关系,才受到国内众影评人的一致好评。

——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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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海报 | 来自网络

在一个法国人看来,《我不是潘金莲》的外语片名(I am not Madame Bovary)用包法利夫人替换了潘金莲,显然是个错误。因为福楼拜小说里的这位女主人公,并没有成为通常意义上遭人唾弃的淫妇形象。

事实上,“包法利主义”(bovarysme,译者注:概念来自于法国哲学家朱尔斯·德·戈蒂耶(Jules de Gaultier,1858-1942)的同名著作,从心理学层面阐述逃避现实的一种白日梦倾向)是指对现实存有浪漫主义的幻想,它比起一般的精神状态来说,更偏向于某种病态。

关于爱玛·包法利(Emma Bovary)的普遍认知,更多地停留在她经受的某种疯狂的折磨,而不是赋予她一个荡妇的形象。正如常会发生的那样,这个错误将我们引向某种看似正确的暗示,即使它是出于间接、非本意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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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女主角李雪莲

Wo bu shi Pan Jin Lian(我更喜欢用中文片名)存在着几个不同的问题。首先,一个毫无背景知识的法国观众并不知晓电影是从小说改编而来的。由于没有法译本,我并没有读过这本小说。但不管怎样,我必须指出的是,这部电影改编得很糟糕。

在描述李雪莲(范冰冰 饰)所经受的磨难时,我并没有看到真正意义上电影语言的活力。这些矛盾就像一系列的独幕剧,几乎都可以独立存在,例如李雪莲和法官之间、和市长之间、和她丈夫之间、和暗恋她的同学之间以及和人民代表大会之间等等。

这个年轻妇女声称遭到了丈夫(或前夫)的背叛和欺骗,且也是各级官员种种不正当举措的受害者,从而她走上了一条与“秋菊”(张艺谋执导的《秋菊打官司》(1992)中的女主人公)类似的道路。然而,如果要比较这两部影片和这两位女演员,其结论对现今的电影制作无疑是残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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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秋菊打官司》中的秋菊 | 来自网络

巩俐饰演的角色带有一股执着的倔劲,游走在道德苛求和强迫妄念之间,将影片向着一个接一个的境遇推进,同时那令人不安又令人感动的氛围也在逐渐升温。范冰冰这位当代巨星似乎一直在模仿着她的前辈,可她呆滞的表情和僵硬的肢体,却远远没有表现出能与巩俐相媲美的情绪和内心张力。

此外,这部影片的单薄还来源于冯小刚一贯的拍片倾向——总是试图保留一丝幽默。《我不是潘金莲》的确有喜剧的成分在。当然这无可指摘,尤其在一部明确以上访为使命的电影之中。然而,影片的主题本就沉重,那些小人物们无法得到公平对待,主角的命运又是如此的戏剧化,类型的混杂本就是一门复杂的艺术,可惜冯小刚在这之中并没有找到平衡点。

这样的说法也适用于他的导演风格。两种手法混合在了一起,但没能找到共存的途径。

一方面,和以往一样,冯小刚的场面调度太乏力(起码就所有我看过的电影而言),仅仅满足于展示剧情。到了《我不是潘金莲》,这个情况更糟,“接连不断的独幕剧”使影片显得愈加累赘断裂。另一方面,引起颇多讨论的是他尝试了不常见的方形与圆形画框——他自己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圆形画框可以不断地引人深思,已经被揭晓的事实是怎么样的,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会知道什么。影片中的人物好几次都在传达这样的感觉——“我们已经忘了大银幕的存在”,然而这正是观众们所没有忘记的。在地方城市,用圆形画框,到了北京,则换成方形画框,由此可以构成重要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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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中,地方城市用的圆形画框 | 来自网络

可不幸的是,除了影片开头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潘金莲)介绍,他的画框并没有产生任何有趣的视觉效果,远远配不上我们所给予他的世界性认可。

从爱森斯坦(Sergei M. Eisenstein)到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许多大导演都对画框进行过不同的尝试。近期的作品中,卡洛斯·雷加达斯(Carlos Reygadas)执导的《柳暗花明》(Post Tenebras Lux,2012)、利桑德罗·阿隆索(Lisandro Alonso)执导的《安乐乡》(Jauja,2014)、贾樟柯执导的《天注定》(Touch of Sin,2013)以及泽维尔·多兰(Xavier Dolan)执导的《妈咪》(Mommy,2014)都有生动创新的实践。冯小刚看似在圆形画框的探索上走得更远,可实际上,他只是在原地踏步。没有想象力的探索很快便削弱了圆形画框本可以产生的效果,最后只沦为哄人的把戏罢了。

这些限制和缺点当然不足以抹灭影片想要传递的重要讯息,这也许在小说中已经一目了然:对夫妻财产制漏洞的抗议、歧视妇女、地方官员对普通百姓的无视等等。

影片的叙事结构微妙地告诉我们,这不仅仅是关于那些恶人,它也关乎整个体制,当然我们似可从小说中瞥见一二。关于体制的探讨,早在10年前已有他人涉猎类似的主题,正如《我不是潘金莲》中所揭示的中国社会的伤口,但前人也许扒得更深:对所有敢于第一个提出挑战的行为的恐惧;官员们为偃旗息鼓,千方百计地向上级瞒报。

影片中,首长严厉训诫各级官员的场景倒是在意料之外,也许这在小说里也已经写到。冯小刚特意让首长露了脸,而且安排了台词,但不管怎样,这已经是个独特且值得记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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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中,在北京时用的方形画框 | 来自网络

全片中最有意思的画面,莫过于在人民代表大会的会场,服务人员严格摆放椅子和桌子上茶具的镜头。首长形象的介入既是一个惊喜,也是影片整体布局的奇怪之处。冯小刚以精心隐蔽的安排揭示了影片的另一个主题——信仰和幻想

影片中的所有人物,包括李雪莲、那些和她对抗的男人们,还有她的青梅竹马(郭涛饰演),都有隐藏的另一面,构建出虚假、幻想、非现实的形象。因而,这一点是可以和影片名相呼应的,即否定(我不是潘金莲中的“不是”)且没有给出正面的回答:拒绝被冠以不公正和侮辱的称号,但没有交代“我”到底是谁。

所以,李雪莲最终可以被解释成包法利夫人,这个宁愿生活在浪漫主义小说构建的虚幻世界里的女人,现实生活的苦闷让她去寻求婚外恋的慰藉。

当然,这样回归到“包法利主义”是很奇怪的,更何况这肯定是非本意的揣测。


| 翻译:Piggy

Jean-Michel Frodon

slate.fr影评人,巴黎政治大学(Sciences Po)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