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Visages Villages》(《 Faces Places》)的种种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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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ces Places》劇照|©️海鵬影業

《Visages Villages》,2017年法国出品,美国媒体说88岁的法国女导演Agnés Varda与远比她年轻的视觉艺术家(visual artist)JR搭档,拍摄了这部奇片。美国媒体没说错。 2017年上映的电影,大多在2016年或更早就在拍摄,1928年出生的Varda当时88岁。

台湾社会近些年来,最坏的是电影片名与人名乱译一通,弄得大家不方便。台湾媒体与电影书写,多少年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以首次在台湾电影院公开上映的片名沿用下去,在台湾还没有影展与电影节的那些年。凡是未在台湾上映的电影,尽量用出品国的语文原题意译,而不是借用英文译名。譬如,安东尼奥尼的英语电影《Blow up》就应该意译成《放大》,因为当年被台湾电影检查禁映,没有院线片的译名。又如,筱田正浩的《心中天网岛》就该把这个日文原题引用到中文里,而不是借用它的英文标题《Double Suicide》另译。

法国女导演Agnés Varda的姓名中译,最先在台湾是台湾上映过的1965年彩色剧情长片《幸福》(Le Bonheur)。当时台湾媒体把她姓名译成“安妮・华达”。我不喜欢这个译法,但是为了大家方便,也不便加以更正。不料往后千奇百怪,出现过种种不同译法。某一年,某影展邀来她的一部电影,策展人不懂法文,又不听劝,把她名字Agnés强行当英文译成“艾格妮”。于是她那部自身经历的电影就成了《艾格妮捡风景》(The Gleaners and I,2004)。

「Agnes」在英文里是读成「艾格妮丝」,在法文里却是「阿妮艾丝」。既然Agnés Varda的中文译名不一致,后来王派彰和我各自把她的姓名还原成「阿妮艾丝・娃达」。

2017年金马影展对于这部新片《Visages Villages》的简介,导演用台湾最早的译名「安妮・华达」,而从影经验提到《艾格妮捡风景》这些都是沿用古人的先译,无可厚非,可是金马影展这本刊物与读者/观众都成了前人乱译的受害人了!多数读者要如何在有限的文字简介中,知道《艾格妮捡风景》的艾格妮,就是导演「安妮・华达」的安妮呢?


《Visages Villages》法文原题的可贵是两个字的字形相似、字音相近,只有字义不同,意思是「乡村的容颜」而且是复数。两位导演在法国各处乡村绕转,拍摄风景也拍摄寻常百姓,有时还拍摄动物。把照片放大,放到非常大,张贴在当地的墙壁上、甚至岩石上、货柜上。一时之间,小人物仿佛也成了众人观赏的大明星。拍摄的不是城市,不是名流。两位导演对乡野、对人物、对社会、甚至对法国的另一种观察。

阿妮艾丝・娃达酷爱玩弄语文、游戏文字,跟雷奈(Alain Resnais)高达(Jean-Luc Godard)是同好。也就是说,他们电影的法文原题非常重要,美国与英国常常直译沿用,而不另译英文,譬如雷奈的《广岛之恋》(Hiroshima mon amour) 与高达(Jean-Luc Godard)的《狂人比埃洛》(Pierrot le fou)。阿妮艾丝・娃达1958年的短片《Du côté de la côte》尤其难译。两个cote的字母「o」上面都有一个像是把字母v倒过来的三角小帽子;前一个cote的「e」比后一个多了右上往下撇的小斜线,读音也有了差异。翻译不易字形、字音、字意兼顾,1980年代我只好旁敲侧击,或许类似中文里的「望江楼,望江流。江流千里,江楼千年」(如果用我妈妈的苏州话来读,「楼」「流」同音,会更好玩)。

《黄昏之恋》的文字游戏

当然,译成别种语文,固然流失不少原文神韵,有时或许无中生有出额外惊喜。譬如,1957年美国导演比利・怀德(Billy Wilder)《黄昏之恋》(Love in the Afternoon)中,被问到进出口贸易做哪样生意?奥黛丽・赫本(Audrey Hepburn)扮演的法国美少女Ariane回答说:「进口香蕉,出口香水。」明明是她胡扯,但因为对方是美国中老年花花公子,香蕉(阴茎象征)与香水(精液隐喻)却歪打正着对方常常跟这个那个女有染,而中文的香蕉与香水竟正巧都是「香」字头。那位美国富翁只知道这女孩名字第一字母是A,于是猜测是Annie? Anna? Adèle?观众不免想入非非,赫本的名字奥黛丽(Audrey)!可见用电影玩文字游戏,美国导演也感兴趣。

《Visages Villages》 is both Personal and Populist!

《Visages Villages》的英文译名是《Faces Places》,押韵的。不过美国电影刊物宁可采用法文原题(所以台湾如果只用英文译名,既让美国文化霸权殖民,美国人又未必领情),甚至连谈论本片时都比照法文原题两个字的字形相似,而说他是兼备Personal and Popul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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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ces Places》劇照|©️海鵬影業
「看」与「被看」与「看不见」;「娃达与JR」、「莒哈丝与扬」

阿妮艾丝・娃达与雷奈、克里斯・马克(Chris Marker)玛格丽特・莒哈丝(Marguerite Duras)都是法国巴黎赛纳河「河左岸」的艺术家,爱电影也爱文学;高达是赛纳河「河右岸」《电影笔记》( Cahiers du cinéma)的影评人。

年近90的阿妮艾丝・娃达,跟远比她年轻的「视觉艺术」才子JR搭档,一同「看」法国乡村人与事(以及动物),也「被(那些村民)看」,他们拍摄,他们俩也「互看」、「互相拍摄」。娃达高龄,视力渐差,JR永远戴着墨镜,他「被(娃达)看」,娃达只能看到他的面貌(visage)的局部。本片收场时,JR终于让步,摘下墨镜,只是,娃达视力已经衰退到但见一片蒙胧(娃达「看」出去的主观镜头),观众你我也同样「看不到」JR的眼睛(真面目)!苍凉凄楚中的会心微笑?外加杨德昌式的辩证(譬如《一一》)!

阿妮艾丝・娃达与JR,让我想到另一组「老女VS少男」 :玛格丽特・莒哈丝(1914-1996)与同性恋男孩杨・昂德黑阿・戴内(1954年出生),两造相差40岁。 C’est la vie(人生!)。

放大

影像方面,基本常识是把底片冲成照片,照片常越小,质感越清晰美丽;越是放大,粒子越粗,越不「漂亮」。可是啊可是,1957年美国导演史丹利・杜宁(Stanley Donnen)电影《甜姐儿》(Funny Face)中,摄影家偶然偷拍书店女店员Jo(奥黛丽・赫本饰演)的全身,你我看到的照片只不过一位普普通通的黄毛靓丫头。经由摄影家局部放大脸部,竟然美如天仙!

1967年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英国电影《放大》(又译《春光乍泄》、《春光乍现》)里,摄影家在公园偶尔拍摄一些风景一些人,不料一位其中被拍摄的女人想要强行索取底片,不择手段到不惜跟男方做爱也不排斥。这反而让摄影家更不愿意释出底片,无奈冲洗出的照片没啥稀奇。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放大,甚至单格放大,赫然映现一桩凶杀案!

娃达与JR这部宛如后设电影展演拍摄过程的纪录片,利用现在最新科技拍摄、放大、张贴,却对大自然、人文、人与动物、甚至岩石流露深情。人工的技术,让人、动物在大自然中不再渺小,并长留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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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ow Up和Funny Face海报
爱猫

阿妮艾丝・娃达从前与雷奈、克里斯・马克常相聚,是同好,彼此唱和。娃达爱猫;克里斯・马克的电影《堤》、《美好的五月》及其他都有猫的镜头;雷奈的《广岛之恋》有白猫(在广岛)、有黑猫(在法国Nevers)。往后,娃达、雷奈、跟克里斯・马克都很高寿。

阿妮艾丝・娃达1961年导演的剧情长片《克莱欧5时到7时》、高达在片中客串演出。克里斯・马克1962年的纪录片《美好的五月》捕捉到雷奈、高达的身影。

《Visages Villages》,娃达拉着JR打算同访高达。娃达想念昔日她与丈夫导演贾克・德米(Jacqes Dermy)、 高达与妻子女演员安娜・卡丽娜(Anna Karina)三不五时见面共处的时光。我想到的是,高达跟安娜・卡丽娜早已离婚,贾克・德米也已逝去多年。就像我有一张两位超级巨星奥黛丽・赫本与伊丽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er)合影的照片,1960年代初期,双方的丈夫在场,彼此还交换舞伴。往后各自婚变。再后来,这四人先后殒逝。

雷奈的《穆里爱》、高达《人人为己》的莒哈丝

阿妮艾丝・娃达、JR访高达不遇。这次片中娃达还说事先跟高达约好的。有位电影学者说,如果高达现身,等于任娃达摆布,那么高达就不是高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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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ces Places》劇照|©️海鵬影業
女性主义动物权劳工阶级万岁

不过我另有联想。雷奈1963年电影《穆里爱》(Muriel ou le temps d’un retour)里的女孩穆里爱常常被提到,却永远没有出现。高达1980年电影《人人为己(逃命)》〔Sauve qui peut(la vie)〕片中频频呼唤玛格丽特・莒哈丝,可是莒哈丝根本就没来演出啊!

娃达拍摄照片,酷爱裸男,迷恋废墟。这次她跟JR搭档访谈船上工会男性们,却去跟他们的妻子深谈,拍摄并放大这些女性巨型照片贴在船的货柜上。他俩好奇为何乡间有一种动物像山羊却没有角?原来主人基于经济利益与贪图管理方便,把羊群一律锯角。唯有一户牧场农家坚持尊重山羊原样,于是娃达与JR只拍摄这户的有角山羊,放成巨大照片张贴。我喜欢本片的动物权、女性主义,以及劳工群像。不过请你不要太相信我的话,就像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阿妮艾丝・娃达的动物权思维。且看她在片中推崇布纽尔(Luis Bunuel)的电影《安达鲁之犬》(Un chien andalou)里割羊眼睛的镜头,让我犹有余怒。原来一般民众欺负动物是罪与错,艺术家或电影导演虐杀动物是特权?阿妮艾丝・娃达既有不自觉的阶级歧视,又跟动物权背道而驰!她的关切劳工、她的动物权,竟然都有双重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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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鹦鹉鹌鹑

台湾知名影評人,長期擔任『破』週報以及『世界電影月刊』的專欄影評作家,活躍於台灣的藝文界,亦曾任金穗獎、金馬獎、國片輔導金評審委員及國際電影節選片策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