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莫·德尔·托罗向斯科塞斯的“大师之作”《爱尔兰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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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话寓言中反复出现的母题之一,是在世俗追求中失去、交易或售卖自己影子的人的主题。这个主题在《彼得潘》(Peter Pan, or the Boy Who Wouldn’t Grow Up)中较为良性,而在沙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彼得·施莱米尔(Peter Schlemihl)或安徒生身上则显得麻烦十足,但它在承担着存在性和象征性后果上却始终没有变过。

因为,什么是一个影子?还有,如果失去了影子,谁又能察觉到呢?毕竟,影子并无生命,也无意识;它没有重量,也一无所为——也许除了将我们锚定在地上证明我们在这么一个时刻曾经存在过之外。

当代电影需要的是智慧。您可以找到挥之不尽的能量、壮观的场面和无数的见解。但是智慧,却极为罕见。很少有拥有这种技能、经验和与时俱进精神的电影人能实现这一目标。回顾过去,或许还能提及已故的雷诺阿,布列松,伯格曼,奥利维拉或黑泽明聊以自慰,但在当代美国电影却屈指可数——可以想象得到在新一代的迷影文化中,似乎疏离了之前的电影巨匠,转而支持那些标新立异的人。

马丁·斯科塞斯兼备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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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人》|©️BRIGITTE LACOMBE

长期以来,他一直是美国暴力和贪婪的主要记录者,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两者互为依存,而且它们既是一种生活方式标准,也可能是整个国家本身的试金石。

“你想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吗?”吉米·霍法(Jimmy Hoffa)问弗兰克,“是的,”他回答,然后没人能想到它是如何一语成谶的……

斯科塞斯的《爱尔兰人》是禁欲主义的(几十年来的净化,是他对世俗和精神世界不懈探索的结果)。他电影上的和谐结合是一种赤裸裸的叹为观止的精确。他的摄影机动作一如禅宗的笔触,配乐也是严谨而精确的。这是一个大师回归主题的作品,不仅仅只是重复或完善,而是要去终结他的主题。这是他三部曲的必然结果,涵盖了他人生和事业中的绝大部分。

如果说《好家伙》(GoodFellas,1990年)和《赌城风云》(Casino,1995年)是一种虚空(悲惨收场造成的落幕者的辉煌),那么《爱尔兰人》就是墓志铭。请记住,死亡似乎才是生命的真谛所在。《爱尔兰人》已经触及此处。它是一座花岗岩陵墓,是为迷失在历史潮流中的人而建的,他让自己的灵魂屈从于顺服。在这个寓言中,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墓志铭。而这也终将成为过去。

梦想是神话,或是荣耀。现在的诱惑和回报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斯科塞斯经常将家庭庸俗的时刻与冷酷的暴力并置,但在《爱尔兰人》中,它们已经被剥夺了所有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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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人》|©️BRIGITTE LACOMBE

在《好家伙》和《赌城风云》中,摄影机用漫游或摇摆的方式不停地寻找、追逐;而在《爱尔兰人》里,它保持着一种克制的、慎重的距离来纪录。一段公路旅程或一次谋杀,都该享有同样轮廓的旅行镜头,而洗车的徒劳无功则被令人敬畏的高速镜头提升到了象征性的高度(一个人的灵魂不可能被净化)。在历史上悬而不决疑案发生前的最后一幕,则是一场关于鱼的争论。同样,通过倒叙和闪回,斯科塞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无情的黑帮分子与他年老的自己共存。遗忘至高无上(Oblivion reigns supreme)!

有人说,忘记是最大的宽恕,也是最无情的惩罚。在《爱尔兰人》中,斯科塞斯向我们展示了这两点。与亨利·希尔(Henry Hill)的节律抒情或萨姆·罗斯坦(Sam Rothstein)的临床确定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爱尔兰人》中的旁白是无稽之谈。记忆不再是一个圣地:它是一个迷宫,没有人能够活着出去。

更重要的是,《爱尔兰人》是一部关于失落的史诗:它的规模不需要一大批临时演员或大量的场面。我们只需跟随象征整个时代的种群的最后一人(一个孤独地站在被遗忘的边缘的人)就足够了:死亡才是他的敌人,以及他们存在的地方。他们消亡的原因和他胜利的桂冠都已不复存在。

夜黑人静时刻,他站在那里,与他的鬼魂一起,被遗憾所吞噬(缺乏任何理解力和洞察力),被最后的沉默所淹没。被历史忽视,被遗忘,被所有人抛弃。

甚至他的影子。

Guillermo del Toro

墨西哥著名导演和编剧,曾因《水形物语》(The Shape of Water, 2017)荣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