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的事让它自然就好,还是多谈人和感情吧——专访《消失的情人节》导演陈玉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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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陈玉勋|©️牽猴子

|作者:张婉儿|采访:张婉儿、谢佳锦

继《健忘村》(2017)后睽违三年,陈玉勋导演携新作《消失的情人节》回归。 1995年以荒诞喜剧处女作《热带鱼》惊艳影坛,而后再以精巧明快的《爱情来了》(1997)、老练狂放的《茱丽叶:第三篇》(2010)渐次走入观众视野。 2011年,绝妙反转的短片〈海马洗头〉为影迷留下深刻印象,2013年,《总铺师》创下破3亿的全台票房,也让「陈玉勋」这个名字成了台湾喜剧的代名词。

虽然嘴上说着不愿被喜剧定型,但话锋一转,勋导也自嘲,或许观众还是爱看他拍喜剧。新作《消失的情人节》围绕急性子邮局柜员杨晓淇(李霈瑜饰)和慢半拍公车司机阿泰(刘冠廷饰)展开,一快一慢的极致设定,也触发两人之间微妙遥望的化学反应,甚而踏上一场奇幻之旅。

故事灵感始于世纪相交时,彼时正值青壮之年的勋导本着对世界的好奇,不断抛掷关于「如果」的奇幻提问。而二十年后,在游刃有余地雕刻纯熟笑料之余,勋导也在片中熬煮进更多中年愁思。无怪本片既弥漫着清新纯情之气,又不时可见岁月的斑斑刀痕。细细推敲,《消失的情人节》简直是三十岁的勋导和五十岁的勋导的相遇之作。这箇中的曲折辗转和创作体悟,且看勋导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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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情人节》|©️牵猴子

《消失的情人节》是《爱情来了》二部曲?

——从《热带鱼》的沙罗曼天王和人鱼超人,到《爱情来了》的隐形人,再到短片〈海马洗头〉和《健忘村》的记忆洗涤,在导演的作品中经常可见奇闻异想。在《消失的情人节》里,「掉一天」的魔幻时间和快女慢男的奇幻设定也相当有趣。听说这个故事酝酿了二十年,导演最初的构想从何而来?

有一天,我经过当时永康街的一间照相馆,里面的玻璃橱窗挂了很多大头照,其中就有一张七〇年代知名影星秦祥林的照片。我经过的时候都会看一眼,心想:「秦祥林知道自己的照片挂这里吗?」如果有一天,有人经过发现自己的照片被挂在这里,但是那张照片他从来没有拍过,那会怎么样?当时觉得这个点子不错,有点神秘,就开始想这件事情。

那个时候我拍完《爱情来了》空闲下来,每天在家里看球赛。我一直觉得球赛是一种节奏的运动。例如投手把球丢出去,对方打不到,就是因为速度与节奏不同。篮球也是如此,跳起来的时候被对方盖火锅,也是因为时间差。每个人的节奏感不太一样。我们在外面开车也是这样,要配合所有人的节奏。如果节奏与其他人不合,可能就会出车祸。所以,如果有一个人节奏很快,有一个人节奏很慢会怎么样?当我想到一个节奏很快的女生时,脑中就浮现一个画面:一个在邮局工作的女孩,每天盖着邮戳章,盖着盖着,突然发现少了一天。

我将照片的元素和这个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个女孩发现自己有一天不见了,且在照相馆看到自己没有拍过的照片。与此同时,有个男孩多了一天。当这个世界暂停,所有人都静止的时候,他一个人去找到他喜欢的女孩。当时还几乎没有人写过「世界暂停」这个梗,后来才慢慢多起来。

那时候我写成一个简单的剧本去找投资,但是2000年出头,电影很不景气。后来我跑去拍广告,这个剧本一放就快二十年。二十年前给监制叶如芬看过,她一直很喜欢这个故事。每次碰到她,她都说这个可以拍,很有趣。只是我觉得这个剧本已经时过境迁,缺乏热情。这个世界变化很快,二十年前电脑还是586,更没有智慧型手机。

一直到拍完《健忘村》,他们说要不要做这个剧本,我才决定改改看,但需要大幅调动,因为时代不同。二十年前大家还在寄信,现在简讯一传就到。所以我做了很多更改,也加了很多东西进去。像是片中的壁虎伯等等,都是现在才加进去的,以前那个版本也没有晓淇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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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情人节》|©️牵猴子

——《消失的情人节》巧妙地以「消失的人」和「消失的情节」来作段落拆分。这种手法在《爱情来了》就曾出现过,彼时导演是以落款题字的方式将章名做在段尾,此次则是玩起文字游戏,做出人物视角的转换,能否请导演谈谈这样安排的原因?

从《爱情来了》以后,我就一直很喜欢写小人物的故事。我喜欢把一个人写仔细一点,再去写另一个人。 《消失的情人节》二十年前的剧本,就是先写女生再写男生。三年前开始改本的时候,我曾经改过一个人物交错的综合版本。但监制们看过后,都更喜欢现在这个两段式版本。

一开始,其实也没有分成两个标题,是到剪接时才设定。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这个片名可以玩出一些东西,灵感一来,就把标题做成「消失的人」和「消失的情节」。可能也因为这个故事写太久了,冥冥之中心里隐约就有这个想法,做出来后刚好切题。剪接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很多观众在看海报时,可能会预期故事是以刘冠廷饰演的阿泰为主,实际看片才发现刘冠廷在片中似乎不那么重要,从而产生一种奇妙的观影体验。在典型三幕剧中,也很少会让男主角这么慢才真正登场。

其实本来故事就是以杨晓淇为主,第二段才是阿泰。但是在电影行销时,发行部门在策略上还是先主打刘冠廷。一开始刘冠廷就是一个边缘小人物,不知道的人不会认为他是主角。

这个剧本虽然是爱情故事,但也有一个比较吊诡的地方是,男女主角几乎没有什么对手戏,不似传统爱情片中主角爱得缠绵悱恻。为了营造神秘感,必须先隐藏男主角,让观众先看到女主角有一天被偷了,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让两个人物交错,就会很快破梗。这也是这个剧本比较大的困难,怎么让两个几乎没有交会的人迸发火花,让他们的爱感动人心。

——《消失的情人节》在命题上其实也极易让人想到《爱情来了》,两部片在本质上似乎所传达的皆是「感谢你陪伴我的时光,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只是收尾又不尽相同,《爱情来了》是收在萍水相逢的知足,《消失的情人节》则似乎多了一拍命定的圆满和可期待的未来,我们能将《消失的情人节》视为《爱情来了》某种程度上的续作吗?

其实是的。有人在看过这部片的剧本后,就跟我说这就是《爱情来了》二部曲(笑)。因为是差不多时代写的故事,的确在命题上会有连贯性。那时候我三十几岁,也对这样的事情比较关心、有兴趣。

——之后在新版中加入爸爸的角色,是否也和导演的年纪和阅历有关?

对,二十年前没有这个东西,因为我那时候还不是爸爸。后来到了四五十岁,我开始想很多人生的问题。有一阵子我常常在想,我人生的精华时代好像快过去了,再来就走下坡,不再能看到未来。我相信很多男生都会经历这种中年危机,甚至有恐慌症。三十几岁时,你不会想太多受限的东西,你会觉得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性。到了四五十岁,人生就像一张画纸,即将被画满。 「我的人生就这样过了吗?」你会充满不甘。即使你现在生活得幸福无忧,还是会在心底怀疑,「这辈子是我想要的吗?」因为人生无法重来,人只能活一次,所以必定留有遗憾。

我把大部分男生的心情写到这个爸爸身上。本来也觉得晓淇需要在过去有一个爸爸离家的创伤。有的人想离开但舍不得离开,有的人可能就真的离开了。至于爸爸最后的去向,我相信每个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太一样,也希望保有开放解读的空间,让大家自行体会、填充。

这部电影希望能让观众自己填上去一些东西。就像壁虎伯收集了很多人的遗失物,我也收集了一堆,观众可能看到这里,会觉察他心里或过去曾经遗失了一些什么,可以自己去找到。这是我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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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情人节》|©️牵猴子

童年、梦境,与那个年代的情书

——导演的多部作品在处理男女情感关系时,似乎都常常带有男孩对女孩的憧憬、窥看、仰望,以及女孩对男孩的错看、失落、自卑。在情感关系中,那种源自童年的私密情谊与依恋感尤其强烈,比如《爱情来了》中的阿盛和丽华,《茱丽叶》中的欧A和国小同学,又或《消失的情人节》中的阿泰和杨晓淇,对此导演是怎么看的?

这其实是一个时间的变化。我自己很喜欢讲童年的事情,童年是很快乐纯真的。老实说,这部电影不是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而是成长故事。我拍的电影几乎都是这样。时间一直过去,人在成长。我最感兴趣的就是看人怎么成长为现在的样子。我常常在想,不知道自己的国小同学、幼稚园同学现在过得怎么样?就像前阵子,我得知《热带鱼》的主角们的近况,有的成家,有的有了工作,那种感觉很奇妙。时间与成长,一直是我拍电影的题目。

而讲到男女之间的感情,一般社会大众毕竟都不是爱情电影里的帅哥美女,不会那么自信。我周遭的很多年轻人都单身,虽然过得快乐,心里也会寂寞,期待爱情,我就是很一厢情愿地想安慰这些人(笑)。没关系,大家一起互相取暖。以前的爱情故事都是白雪公主、白马王子、轰轰烈烈,但我觉得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小梦想。

——梦境的元素也是导演喜欢的吗?故事中有一段相当奇特荒诞且饶富意趣的壁虎伯梦境戏,容易让人联想到《热带鱼》中的潜水艇梦境和《爱情来了》中的隐形人约定等,导演似乎对梦境呈现情有独钟。

从以前拍片,我就一直很喜欢拍梦境和幻想。我的电影几乎每部都有一些超现实的东西,而且这几年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越想拍一些非现实的东西。我常觉得,人生并不是全部由现实生活构成,人花了很多时间在睡觉、做梦、幻想,也花了一些时间去看电影、看小说,进到别人的故事和世界,那都不是你自己的,那时候你已经脱离现实了。现实只占人生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非现实。我对这方面很有兴趣。你要讲人生,应该也要描写到非现实的部分,我一直想补上这部分。

——在《热带鱼》和《爱情来了》中,都有痴恋女孩的男孩揣着情书,犹疑不知是否送出的桥段,到了《消失的情人节》里,信件则成了阿泰和杨晓淇牵系二十余年的情感关键,对导演而言,信件这个物件也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对,我对信件特别有感觉。因为我生长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是交笔友、写信。那个时代的人比较保守,喜欢一个人通常就是写一封情书偷偷塞给她,比较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去搭讪。我就是那个时代的人。我写的角色又通常是一个羞于表达感情的人,写信是一个比较好的方式,再加上我自己过去也写了很多(情书)(笑)。

——正好在《茱丽叶》中,梁赫群饰演的欧A也是公车司机,并且同样默默渴盼着与童年好友的重聚,不知道刘冠廷饰演的阿泰一角的角色塑造,和当初欧A这个角色有关吗?或者说,在导演的作品中蛮常出现公务员的角色。

公车司机倒是没有特别联想到《茱丽叶》,是凑巧。我觉得公务员本来就是社会上很重要的一部分,为什么没有人讲他们的故事?以前很多爱情故事的主角不是企业家就是艺术家,难道公务员都不用谈恋爱吗?所以我还蛮喜欢把这些人写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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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情人节》|©️牵猴子

「没有消失」的人们

——这回是大霈(李霈瑜)首挑大梁担任电影女主角,导演也可说是刘冠廷的伯乐,两位都是导演钦点的演员,能否请导演谈谈这次与两位演员的合作?

这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这行也做很多年,要多关心年轻一代。看到刘冠廷冒出头我很开心,觉得应该再多给他一些机会。他之前都演配角,这次我希望他来演一个主角。他是很好的演员,可以演出各式各样的面貌。碰到这样的演员,我就会很想多写一点剧本给他们演,不要浪费人才。比如刚过世的吴朋奉就是很好的演员,但是没有太多角色让他发挥,我觉得很可惜。

刘冠廷是科班出身,对他我一直很放心。关于慢这件事,我们练过很多次。他是天生演员料,也很难得有喜剧天份。喜剧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演,我看过两个台湾年轻一代能演喜剧、天份极高的演员,一个是杨佑宁,一个就是他。

他的节奏感很好,也会和我商量一些新花样。像片中看到马志翔饰演的警察跪下来的那个动作,就是他自己加的(笑)。他会去加这些东西,但又很符合这个角色,所以我很喜欢他。还有些东西不用我多讲,他就能做得比我想得好。像他在海边拿两串蚵壳走过去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演得好棒。我只是叫他拿东西过镜,他自己就能表现出非常开心天真的模样。

女主角的部分,我之前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看到大霈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女生有点个性,表演又自然,可以试试看。但是她在片中是最重要的角色,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镜头都是她,如果演不好,这个戏一定垮掉,所以我们的压力都很大,风险太高。我对她很严厉,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一直磨练她。刚开始我很不放心,拍了几天后,我就觉得她可以了,慢慢有把握让她表现出来。

她做了很多功课,上了两个月表演训练,我也让她去邮局观察,她做了很多笔记,甚至画画。那个时候她本人比较文青一点,很阳光、洋派。她以前在国外念书,会唱歌,整个人很现代感。我觉得这些和这个角色不符合,所以要把她这些东西都拿掉。我叫她没事就去菜市场,多和那些卖菜的阿桑聊天,看看人家的生活。

她不是一个节奏快的人。刚开始认识她,她其实是一个很文静的人,有点秀气斯文,虽然她主持阳光的行脚节目。我很关心她的节奏问题,开拍前两个月一直在练习。我们每次交谈,我都一直提醒她「太慢了、太慢了」。所以拍片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变成杨晓淇,速度越来越像,忘记以前那个大霈了。这个戏杀青一年多,她现在还回不去,还是很快(笑)。杀青的时候我跟她讲,我有点抱歉,除了对她很凶以外,我还把一个气质美女变得很快、气质很不好。我告诉她,要快点回到以前的大霈,抛掉杨晓淇,不然我很愧疚(笑)。

对大霈很挑战的是,每隔几场戏就要碰到一个老演员。一开始是林美秀客串,之后还碰到饰演妈妈的林美照,再是饰演壁虎伯的顾宝明,都是和老前辈硬碰硬,每天越级打怪。但也因此成长很快,这些前辈会偷偷教她。我一直鼓励她放开,注意节奏,后来我发现她是有天份且认真的人。有些节奏很难表现,如片中她和刘老师(周群达Ducan饰)在公车站牌的那场戏,几秒钟要变换多种表情,她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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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情人节》拍摄现场|©️牵猴子

——这部片的剪接找了赖秀雄,此前他曾多次与钟孟宏导演合作,这是勋导第一次和他合作吗?是什么机缘有了这次的合作?

对,其实我在很久以前拍广告就找过他剪接,后来看到钟导拍广告、电影也都找他剪,我就很想试试看他的感觉。这次和他合作,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妙的人。他剪接的感情很丰富,有种特殊的韵律感和味道,这是我在别的剪接师身上比较少发现的。他为我这部片奠定了一个很优美的调子,这是我觉得他非常好的地方。

但是他对于我的笑点比较难拿捏到,所以我们两个合起来就很妙。好笑、快节奏这部分我处理,慢节奏、感性那部分他处理,两个配合得很好。他也有很多很好的想法是我本来没有预期到的。有几场戏很难剪,像是阿泰开着公车载晓淇去秘密基地,一路上阿泰在讲他小时候的故事,那一长串的节奏,或是两人在海边玩耍的戏,都是他剪出来的。

——这部片的音乐是卢律铭,片中还有一首电影《小美》(2018)的音乐,导演又是怎么和他展开合作的?

他们在做电视剧《天黑请闭眼》(2016)的时候,透过柯贞年导演我认识了卢律铭。后来当台北电影节评审,看到《小美》这部片觉得它的音乐好棒,想到可以找他来做。我对音乐的要求其实很主观,在剪接的时候就会放大量参考音乐。参考音乐对配乐师来讲其实是很伤的一件事情,导演一定会先入为主,再怎么做都很难超越既定的参考音乐。此外,我其实一直很怕新的合作对象对我有既定印象,认为我拍喜剧就是搞笑,要配合我。我最痛恨的音乐就是动不动来个有趣的音效。

经过前几版的磨合,后来我直接到他家里和他一起做音乐,告诉他哪里的气味、节奏不对,可以换成什么乐器。他很耐着性子听我说,现场尝试。第一次去他家,我们两个做音乐做得很开心。现场沟通后,他也知道了我要什么。下礼拜再去他家,我就听到了很棒的音乐,这之后就很好沟通了。本来爸爸在公车上那段戏的配乐,我担心参考音乐太厉害,他可能做不出来,结果他后来放给我听,我觉得超佩服。他完全跳脱我本来的参考音乐,做出了更厉害、更有感情的曲子。

不过我真的很会欺负配乐老师,有一首在晓淇和刘老师去约会,两人要练习那里的曲子,我说我希望这时候能有心跳的感觉,请卢律铭帮我加「咚咚咚」的大鼓声。加上去之后也启发了他新的想法,他把这首曲子整个改编,后来做出的这个版本我好喜欢。我们两个就是这样互相丢来丢去。

后来混音的时候我又开始乱搞,经过他同意后,拉掉几轨乐器,做出另外一种风格和层次。片中有好几首配乐本来是重复的,后来被我们这样搞变成独立的。比如刘老师在公园拉住晓淇那段戏的配乐,就是在混音阶段变成开头只剩和声,后面再出来所有乐器。后来大家都玩得很开心,他们应该很受不了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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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情人节》|©️牵猴子

喜剧需要天份和练习

——《消失的情人节》延续导演一贯的幽默,笑点对白都信手拈来。很好奇导演平时如何累积这些笑梗,又有多少台词是一开始就出现在剧本中,有多少是现场即兴而生?

大部分都是写好的,我在写剧本的时候脑中常常都有画面,有活生生的人,知道他应该讲出什么样的话。我平常也很喜欢观察市井小民怎么讲话,在菜市场的人、卖东西的人,有些人真的讲话就很好笑。我就会去学他们,记下来,写的时候就会有一个个人物跳出来。如《热带鱼》我在写阿姨的角色时,想的就是文英阿姨。这次也一样。

但这也要很小心,我第一稿写的时候也觉得为什么这些人讲话没有生活感。当语言变成文字就不太对,写剧本的时候常常不知不觉就会这样,要慢慢去注意、修正、检查。我设定每个人讲话应该有他的个性,不要这个人不该讲的话由他讲出来。并且要反覆斟酌这些话,用最短的方式来讲,没有人想看讲一大串话却只讲出一个重要的事或一件好笑的事,所以我一直重复修改精炼。

在拍片时也会有即兴的东西,从拍第一部电影我就很喜欢即兴。我常在现场给演员加料,所以当我的演员不太容易。比如预告中黑嘉嘉的那句(非常有节奏感的)「喔喔」、杨晓淇翻白眼,都是现场想的。还有一场邮局经理作诗的戏,也是现场掰出来。大家在打灯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这里应该有些事情,不要死板板讲对白,就想到其实很多公务员主管会去参加征文比赛,我就当场即兴写诗。我喜欢现场有些变化。

——喜剧非常难拍,只要拿捏不好分寸,就极易沦为闹剧。一直以来导演都被视为台湾喜剧的指标人物。 《茱丽叶》中有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康康饰演的朱立业被形容有种「悲哀的喜感」。请问导演心目中最好的喜剧是什么样子的?导演对所谓台式喜剧,又有什么样的定义与期待?

喜剧的难度在于它有很多不同的类型与层次,如比较疯狂的、无厘头的、神经的、写实的,或淡一点的。最难的就是要统一整个表演,不能这个演员演得像周星驰,那个演员又演成综艺感的、日本式的或英国式的。比较难的就是要控制这些人的表演,要维持一个调子,不管要疯狂夸张,还是真实感一点,都要定好标准。

我在拍《茱丽叶》的那个时期,自己是很想要疯狂一点,完全没有包袱,恶搞乱搞。很多人说《总铺师》(2013)很夸张,其实是真的蛮夸张(笑)。我本来就设定它是很浮夸的,因为那部片的主角是料理。小时候看很多日本的小厨师漫画,都把食物做得很夸张。在拍那部片时,我就想设定成这样的调子。因为我要把台湾料理拍得很夸大、很厉害,演员也必须跟着夸张;《爱情来了》就不一样,是比较写实感、淡一点的,《热带鱼》也比较乡土写实一点。

到了《消失的情人节》,因为我自己很喜欢超现实的元素,长久以来一直想做一种很在地真实的奇幻电影。很炫的特效大家看多了,我不需要再那样,反而回到朴素写实一点的本土性,做出来的超现实会更好看。

我觉得会拍喜剧的人不多,也有很多人误会自己会拍喜剧。不见得人人都要去拍喜剧,有的人也许拍别种会很好,硬把自己当成会拍喜剧其实不太好。拍喜剧是需要天份和练习的:如果你个性上没有这个细胞,怎么样都做不到;如果没有去练功,也做不出来。这是相辅相成的。

平常看片其实我不太喜欢看喜剧,因为自己都在拍喜剧了(笑)。喜剧很难,我自己也很感慨,一般做电影的人或社会大众不太看得起做喜剧的人,各种奖项也不太会颁给喜剧。喜剧老是受到歧视、不等对待,我也觉得很不公平。但很棒的喜剧真的很少见,所以我也没办法,我现在都看惊悚片比较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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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情人节》|©️牵猴子

——导演刚刚提到练功,具体可以怎么做呢?

多拍,去揣摩那个节奏与笑点。我练了几十年了,从拍电视的时候就一直在练习,很多事情是练出来的。包括练习怎么去观察好笑的人,看好笑的戏。研究这个东西为什么好笑,是因为这个人,还是这个情境?怎么样的人碰到怎么样的事情会很好笑?走怎么样的节奏这个笑点才会出来?很幸运的是我刚拍电视那几年,一直在做这些事情。我尝试、练习过很多,很清楚知道这个时候要让它怎么样好笑。

当我拍一场戏重来一两遍还是觉得不好笑的时候,我就会开始想这不是演员的问题,这一定是导演或剧情的问题。我会开始现场即兴想办法改一个或加一个东西,产生化学变化,就会不一样。所以这是要有机会练习和经验的,不是那么容易。

这个时代跟二三十年前的喜剧不一样。现在网路太发达了,你要比好笑,人家开个网路不用钱就很好笑,干嘛花两三百块进戏院看你好笑?你也不一定好笑得过人家。所以要做喜剧你一定要有创意,要有一些不同的东西,不然谁要看?看网路就好了,所以蛮难的。如果有晚辈想要做喜剧,我觉得不要一直尝试想搞笑,多去讲人,讲感情。好笑的事让它自然就好,你要比搞笑网路很多!

——导演目前有下一部片的计画吗?或是想尝试什么样的创作?

我其实每次都觉得自己应该多准备一些剧本,就可以很快这部拍完就拍下一部。可是写剧本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写完就拍,拍完就不知道接下来要写什么(笑)。所以每次都生产得比较慢一点。

我也很不喜欢一直被定型当一个喜剧片导演,我也很想拍惊悚片或推理剧。但是这些东西剧本很难写,可遇不可求,叫我自己写我又很懒,觉得写推理剧很累很可怕。我也努力想尝试找别人的剧本,但目前还没有碰到很喜欢的。我后来也发现一个问题,一般观众还是期望看到我的喜剧,我如果拍一个悲剧应该没有人想要看,这就是一种宿命吧(笑)。但我对一个东西一直有兴趣,就是很好笑的恐怖片。

未来也是会考虑影集,但年纪大了,就是有点累。因为至少要拍八集、十集,可能要半年左右,比电影累很多。但如果有好的题材、好的剧本,还是会想拍。影集空间也很大,现在这种时代,加上疫情影响,大家更觉得应该做影集,做电影风险很高。但我还是喜欢拍电影,电影值得这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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