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于非營利網路媒體《報導者》(www.twreporter.org)」
人称「国民阿嬷」的陈淑芳,以《孤味》的演出入围第57届金马奖最佳女主角,这是她自1958年出道以来,首度入围华语电影的最高殿堂。不过2年前,当《孤味》导演许承杰在筹募资金时,他的选角曾被投资方质疑:「陈淑芳不是演乡土剧的吗?」
81岁的陈淑芳不只演乡土剧,她演戏63年,参演过黑白台语片、台湾新电影等时期的无数作品,圆润的脸孔已成为台湾观众最熟悉的轮廓。
「今年是我最幸运的一年,」首度入围金马奖就同时角逐最佳女主角(《孤味》)、最佳女配角(《亲爱的房客》)两大奖项,陈淑芳并没有把这样的殊荣视为理所当然。对于「演戏」这份工作,陈淑芳抱着平常心,即使从出道至今首次得到主流奖项肯定,她还是不放弃做一个专业的演员,演好每一场戏。
(陈淑芳打破金马奖历年纪录,成为首位同时获得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的演员。)
我们常听说「生命有限,艺术不朽」这句话,表演艺术,的确是用生命创造出来的不朽艺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演员,不受年龄、外型的限制,他们能活到老、演到老,不因青春不在而中止了艺术生命。
──节录自《表演艺术与方法》,崔小萍
台湾广播剧先驱崔小萍是陈淑芳在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恩师,当时写下《表演艺术与方法》一书的她或许没有想到,自己从事演艺工作一辈子的生命体悟,数十年来已经被学生用一甲子的时间、敬业的态度给演活。
出生于瑞芳九份的陈淑芳,本名陈笑,父亲是矿坑坑主,叔叔曾任瑞芳镇长。家世背景不错的她,从小就对古装、民族舞蹈特别有兴趣,在当时演员普遍被视为「戏子」、「下女」的年代,陈笑因为想就读国立艺专,还差点与爷爷发生家庭革命,所幸最终还是如愿就读。
因为喜欢跳舞,陈笑自小就练出一身窈窕身材,曼妙的舞姿也被指导老师张英察觉,于是1956年,陈笑16岁就在第一届台北戏剧节张英执导的舞台剧《汉宫春秋》里出演王莽宠妃。她在剧中的宫廷舞表演立即吸引了星探的注意,之后被邀请主演台语电影《谁的罪恶》。
萤光幕初登场,就让她与「陈笑」的名字告别。陈淑芳回忆,「以前台语片的演员都有个艺名,我的本名叫陈笑,但片子是演一个悲情人物,老板说一个笑,一个悲,就问我改个名字好不好。」至于要改成什么名字? 「我是瑞芳人,很贤淑,就『淑芳』吧!」
1957年,《谁的罪恶》一连拍了3集,也顺利在该年度登上台语电影票房排行的前十名。前一脚才踏进演艺之路,陈淑芳却马上遭遇父亲过世的噩耗,留下母亲、领养来的姊姊以及自己。为了扛起家计,陈淑芳决定放下学业,在台语电影刚崛起的时期大量接演角色,亮丽的外型在一部接着一部的台语片现身,也让她获得了「袖珍美人」的美名。
▍生活于角色,一生戏骨来自对人的观察
作为一位演员,陈淑芳最为同业熟知的是她在接演一个角色前所做的准备:「我这么多年来看了形形色色的人,看到哪个人符合我片中的情况,我就问她的心理状况。我会把她记住,我会把她演出来。」
对于演员功课的自我要求,或许来自老师崔小萍的提醒:
生活于角色──创造一个角色,必须有「根据」。剧作家在剧本中,所描写的剧中人,无论性格、身分、年龄、阶层⋯⋯在未移到舞台之前,都算是「纸上谈兵」。演员如不了解剧中人真实的生活背景,及其周围人的生活环境,则其演出来的人物,绝不会有血有肉,不会有真实感。演员扮演一个角色,应该在相关的各行各业中,去体验和观察,把收获的素材、心得,用表演的技巧,使剧中人在舞台上重现。
──节录自《表演艺术与方法》,崔小萍
为了让角色能在舞台上真实呈现,陈淑芳也做过不小的牺牲。 1996年由林正盛导演执导的《春花梦露》,她为饰演片中缺牙的祖母做足功课,「我到医院观摩,看那些老人家都病恹恹地躺在医院里,讲话都是气音。」当时电影同步录音技术刚进入电影产业,为了完美诠释讲话漏气的声音,她不惜敲掉自己的3颗牙齿,「有人说用笔涂黑就好,我说不行,(那样)讲话还是好好的,也不会漏气啊!」
身为演艺人员,陈淑芳认为自己的本分就是要把角色的每一个细节做好,「我们演艺,哪怕人家找妳只有一场戏、一句话,妳都一定要做好。把那句话讲好,妳就是主角,只要那句话讲得好,就会让观众有印象。」
现在的陈淑芳在观众的印象中已经跟「母亲」划上等号,然而她坦言:「我第一次在电影演妈妈也不会演。可是我是觉得不管是什么角色,我都要演好。 」
26岁那年,陈淑芳第一次接演母亲的角色,正值芳龄的她,在电影开拍前花了3天在台北车站观察婆婆妈妈走路的姿态,甚至主动找一位来自台南永进的太太上前攀谈,只为了演好成熟女性的形象。精湛演技也让陈淑芳的戏路从此定型,数十年来的母亲形象就这样深植在观众心中。
戏里形象深植人心,甚至差点冲击了戏外的家庭。 1988年,陈淑芳主演由电视剧《疯女十八年》翻拍的《妈妈再爱我一次》,「我当时演一个坏婆婆,她是一个很霸道的家庭主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与未婚妻第一次拜访女方亲人时,街头巷议马上流传开来:「他是谁的儿子?」「就是电视里《疯女十八年》的婆婆啊!」流言蜚语还没被澄清,女方的外婆牵着孙女的手,问道:「跟他在一起真的好吗?他妈妈会不会很凶?」
虽然两人的因缘最终还是修成正果,儿子回家后却问起陈淑芳能不能跟公司商量,以后不要再演坏女人。陈淑芳回想,当时是好气又好笑地对儿子说,「没有办法,这是我的职业,不能演不好。」
▍《孤味》主角相映自己境遇,她仍决定「忘我」演出
如何演好一个角色? 「学啊!不然读艺专读假的啊?」年过八旬的陈淑芳,至今仍将崔小萍老师的教诲谨记心中,「妳一定要忘记自我,让『第三自我』出来,最好拍戏的时候不要拿剧本,这样就会融入。」
崔小萍将这样的境界称呼为「当众孤独」:
当众孤独──就是演员要把第一自我(演员本身),第二自我(角色)都在「聚精会神」的表现过程中,忘「我」的表演,就是在舞台上产生出第三个「我」──这个「我」,就是表演艺术所需要的「我」。
在那时,分不出「谁」是真的演员,「谁」是假角色,这个活跃在舞台上的另一个生命,就是表演艺术的作品。
──节录《表演艺术与方法》,崔小萍
这次以《孤味》一片入围金马奖最佳女主角,陈淑芳认为片中林秀英其实与自己的人生境遇有些类似,都经历婚姻长期有名无实且必须独当一面。但她一次、两次、三次反覆地阅读剧本,要求自己逐渐忘掉真实身份。 「当妳接到剧本的时候,妳一定是第一次把整个故事都看清楚;第二次的时候就要慢慢想说『我不是陈淑芳,我是秀英』;第三次看剧本,妳就要把整个感情放进去,」陈淑芳津津乐道她的表演方法,「当妳从台北到台南(拍戏),进入剧组的时候,妳就不是陈淑芳了。」
在《孤味》里,靠着虾卷事业有成的林秀英,因为丈夫的离开而家庭抱憾,强烈的反差造就了她倔强的性格。然而在角色的诠释上,导演许承杰希望陈淑芳能抛开过往于乡土剧常出现的夸张表演,用内敛与优雅的方式表现日常的情境,「我跟淑芳阿姨说,台语很美,我们来做很高雅的台语剧好不好?」好强的陈淑芳一口答应,「可以啊,有什么难的!」
内敛的表演方式还是让熟悉乡土剧戏路的陈淑芳数度自我怀疑,多次向许承杰询问:「导演,我是不是演得很不好?」个性温和的许承杰,则是打从心底钦佩陈淑芳的演技, 「我觉得淑芳阿姨演了一个很难、很厉害的东西,她没有表情,但还是要让观众知道她有不高兴,那些细微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最难的演技。淑芳阿姨演了63年,那些东西她做得到,可是我觉得连她都没有意识到她可以做得到。」
《孤味》整部片以高雅又强悍的林秀英为基调,就连担任此片监制的廖庆松也对陈淑芳的表演印象深刻,「她演出了很代表1950年代的台湾妇女,在南部那么男性的社会,她把一个女人演得又委屈又有自主性。」没有人知道电影的女主角有多少成分的陈淑芳和林秀英,但廖庆松认为,「她已经完全幻化成那个角色了,演到你分不出来她到底是谁,知道她就是角色了。」
▍与后辈飙出惊人对手戏,「愿意沟通」是敬业关键
除了《孤味》,光是今年,她参与的大萤幕作品还有2部,这3部片子里的女性角色都截然不同:在《野雀之诗》,她饰演一个深居山林、与孙子独处的老妪;在《亲爱的房客》,她诠释一位失去长子的糖尿病患,镇日与那位让她丧子的爱人(由莫子仪饰演)同住屋檐下,对这位房客的情感从冷漠、怨恨、再到温暖和感谢,演出的功力也让她以此片入围女配角奖。
尽管从入围以来已得到无数赞美,陈淑芳不改谦逊的态度,归功于团队的努力,「有这么好的剧本、摄影、灯光很重要,对手戏也很重要。」
在《亲爱的房客》和《孤味》两部作品,陈淑芳与多数演员未曾合作过;面对演出功力深厚的伙伴,她十分自谦,但进入现场就像启动开关,拼起演技。
在《亲爱的房客》,陈淑芳与莫子仪最精采的对手戏,发生在当她知道人生走到尽头、最后放下心结,只在乎自己的儿子是否曾经幸福过。受访时她信手捻来牢记的台词:「我让我儿子结婚生子,但是我知道他没有满足、幸福。现在你跟我儿子在一起,你觉得你幸福吗?你真的满足了吗?他跟你在一起幸不幸福?」那一幕,她与莫子仪自由地演绎剧本,演到最后抱在一起流泪,场外观看的剧组成员也止不住泪水。
在《孤味》里饰演她女儿的谢盈萱、徐若瑄、孙可芳也都是成熟的演员,4位演员同台飙戏,陈淑芳说她非常享受当下的激荡,「对方丢个好球给我,我接着给她丢过去,才会迸出火花。」即便电影拍完,她与「女儿们」的LINE 群组里也经常互相丢图问候,还相约去看戏。
喜欢跟年轻的导演和演员合作,这是陈淑芳学习跟上时代的方式,「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人一直上来,老人家你不跟的话,你永远在这个地方,人们看不到你呢!」
监制经验丰富的廖庆松认为,陈淑芳在片场所做的沟通是她能演好这么多角色的关键,「愿意沟通表示彼此是合作的状态,这很重要。不是说我做的一定对、你做的一定错,是『我们觉得不满意,我们再来』。她会把所有东西都记好,跟导演互动,也会专注在自己角色的状态,就是一个非常专业的演员。」
▍「有表演的工作就是幸福,我都是这么想」
明星或许可以诞生于一夕,但是演员的专业需要经验的累积。有人将陈淑芳的演艺生涯与日本的国民阿嬷树木希林相互呼应:
「就算是没钱、没地位、没名声,在旁人看来是不起眼又无聊的人生,但本人觉得能够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并感到幸福,那样的人生就会闪耀着光芒。」
──节录自《离开时,以我喜欢的样子》,树木希林
「我演戏是因为要赚钱,我要付房租,我又不能说没有房租,所以我什么戏都接,」嘴上虽然说拍戏是为了赚钱,但陈淑芳很清楚表演是兴趣,是天职,「有表演的工作就是幸福,我都是这么想。」
拍摄《亲爱的房客》期间,陈淑芳同时兼差八点档的演出,「(八点档)那边的戏都是拍晚上比较多,所以在这边白天拍完以后,休息的时间我找个地方靠着就睡着了。」有时候连两天演同一出戏,她甚至连妆都不卸,隔天顶着同一张面容到片场工作。 「这点我可以证明,她几乎不用洗脸的,」跟陈淑芳合作40多年的化妆师在一旁附和。
即使年事已高,她至今仍不断地请经纪人探寻演出的机会,「如果小妈妈3、5天没有帮我接戏的话,我就要生病了。」她称经纪人为「小妈妈」,因为自己的生活起居、财务状况几乎由她负责管理,也不时会对她碎念,叮咛她多休息。
偶尔在家闲暇,她会起个大早吃早餐,「人家说7点以前是吃金,7点以后是吃银。我要是有空的话会煮两个水煮蛋,再吃两根地瓜,冲杯咖啡,边看电视边喝。」为什么要看电视? 「我必须看别人怎么演戏,我还在学习。」
▍演员的一生悬命、一元复始
今年获得金马奖提名,终于让「陈淑芳」这个名字被更多人认识,不论在乡土剧或电影大萤幕,跨世代的观影者认可的是她专业的表现。
「资深不会成为被提名的理由,这样是轻侮了演员的专业。就算她(陈淑芳)都演妈妈,但就是不一样的妈妈,」金马执委会执行长闻天祥指出,「我希望淑芳阿姨的例子可以让大家察觉到这点。就像去年的太保(张嘉年)、袁富华,他们其实都是有能力的演员,只是要天时地利人和。」
陈淑芳坦言,以前演戏时多少会闪过自己演得不错、怎么没被看到的念头,「但有过想法一下就忘记了,我就是演员,我这一生就是演员,我应该要演好,那别人看不见也没关系。」
对拿奖虽然平常心,陈淑芳睁着骨溜溜的双眼,像个大女孩调皮笑说:「可是今年有这么好的机会,我就贪心。如果真的都拿的话,我对不起大家,妳们承让了老人家的愿望。」
在《亲爱的房客》杀青时,陈淑芳送给所有工作团队她与朋友缝制的小包,里头黏了一元硬币,象征「一元复始」,除了希望大家都能持续有戏可拍,有钱可赚,里头也隐含着她的生命哲学──那是一种像是日夜四季转动,在每个循环和复始之间,不断出发、不断回到原点;当上一个作品在萤幕上被播映,演员及角色的生命已经融化在观众的心中,而她已在继续寻觅下一个舞台,再一次奋力地演出。
|文字:陈星颖|共同采访:李雪莉|摄影:林彦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