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韋臻
2014年,许鞍华的《黄金时代》拍了萧红,循这名中国五四女作家的脚步,从东北徒步向南,止于1942年病逝香港。 2017年的《明月几时有》,仿佛镜头下时代的接续,更像了了战乱离散的叙事后,许鞍华回头踩在香港的土地上,从这块蕞尔之境底所埋藏的殖民、战争遗绪中,掏擢出平民与游击队彼此缠束的生命故事。电影里的芳兰母女,以及游击队中的刘黑仔、彬仔与李锦荣,如大历史里漂浮的小尘埃透着光,《明月几时有》最终成了一部非惯见史诗亦非俗见抗战叙事的历史电影。
战后没几年出生的许鞍华,今年稍早已迎来古稀,又有一说是从心之年,从第一部电视作品算起,执导演筒竟也足四十年之久。上一回为了《黄金时代》访问过她,直到今次她再度为了《明月几时有》来台宣传,我才把该做的功课补完:受台北电影节之惠,才看了她第一部电影《疯劫》修复版,索性再一口气品尝完《投奔怒海》(1982)后的越南三部曲。那个年代,就在电影里那样犀利直劈的许鞍华,一路走来数十部作品,几乎全含着对现实世道的关切,以至于留在观众身上总是反覆思忖的后遗症。就像看了《明月几时有》,东江游击队的历史才被我摸到线头,我看《疯劫》,回头查了当年的悬案,以及那年头的香港建筑、当时的摄影技术;看了《投奔怒海》,找了一堆资料才晓得越战难民大量离散至港的事情。许鞍华大概对此见多,不骄不躁,只说:「年轻人可以因此发生兴趣,也挺好的。」
经过四十年我才知道,一个戏不是真的。你追求的东西其实是某一种感觉跟某一个调子。
我追着继续问:「若从今天回看越南三部曲,关于拍摄历史,或一个重要的时代……」问题还没完,她断然说了个「不」字,已经听懂,紧接着一大段话,仿佛是她超过半个人生都栽在电影艺术创作里,直觉、磨合、抛光、调度,最终来到「从心」的概念:
「经过四十年我才知道,一个戏不是真的。你追求的东西其实是某一种感觉跟某一个调子,可是这个调子不容易得到,因为都是从细节跟实在的东西里出来的。如果调子要对,要从已经做好功课的新闻式的细节里头,一百个选几个出来,才能表达一场戏。你必须知道很多,再加上想像力。
「从《投奔怒海》就是,我没去过越南,而且不是在越南拍的,连越南人都说是越南。我不是说我棒,而是你想像力被激发后,就会赋予这场戏一种真实感跟调子,是你看别的戏没有的,这是它独一无二,所以你才要拍电影。不然,你说一说就完了,要不找些纪录片给人看不是更好,你何必要拍电影呢?因为你要那独特的调子,你看了戏后才能感觉到的,这是我的追求。现在《明月几时有》也是,努力想找一种调子出来,我觉得虽然是历史片,但这才是至为重要的,让这东西变成让人看了有感受的,但却是非常困难的。」
「一百个选几个出来,表达一场戏」
「一种调子」,这是我之前与许鞍华在聊《黄金时代》时,就经常从她口中冒出来的词。而今想来,这是她拿捏创作表达成功与否的「趋近」管道,乍听之下唯心,但从她千万里打磨出一条影像叙事线的路径而言,却有着非常唯物的一面。
《黄金时代》的萧红,作品、爱情、生平、场景加上外在历史环境,许鞍华笑说自己是把简单的故事剖开,从各方面讲,把简单的弄得复杂,最终整体再拉出一个统一的调子;《明月几时有》则是「故事本身很复杂,但内容很简单,就是说这些人怎么牺牲自己,特别简单,你想不简单也不行。」但这个复杂里掏擢出的简单,是许鞍华与编剧何冀平两人消化完大量的历史材料后,揉捏成的。 2015年头,所有相关的书本、口述历史、访谈、纪录片等,能找来的都找来,导演编剧一人一份,阅读几个月后,才开始进行真正的剧情线讨论。
然而,真正在电影中被拉出的方兰母女与港省大营救两条轴线,则来自许鞍华另一种更直观的感受。 「我一开始看第一本关于抗战东江游击队的故事,已经很喜欢大营救跟方兰和母亲,直到看完所有材料后,还是回到这两个故事。」这是编剧何冀平尚未进场时的事了。 1984年,许鞍华拍了《倾城之恋》,同年香港银都出品了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小子》,由林炳坤制片,许林二人就相识于那年,至今已是超过三十年的老友。 《黄金时代》才结束,林炳坤找了许鞍华,问她帮银都拍香港沦陷时游击队的题材,许鞍华点头答应,后来没料到银都不拍,林炳坤也离开老东家,两人只好拿着题材到内地找钱。曾经是《桃姐》出品人博纳的总裁于冬知道,一口答应,说《桃姐》为他带来太多奖项,要回馈许鞍华,什么戏都支持。
就在林炳坤才向许鞍华提了拍片计画却始终未有着落时,许鞍华就先找了本书来看。读到方姑和游击队大营救,两个故事都爱,都是讲一个地方的一群人如何保护自己的地方。之后,出品人底定、编剧何冀平进场,两人进入历史爬梳的功课,最终回到了原初许鞍华被打动的点。
故事有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重建香港沦陷时期的「调子」?许鞍华描述道,她想表达的是「非常时期里的平静」。
「当时有个叫做陈君葆的港大学者,是冯平山图书馆馆长,在日本来了后,写了十本日记。一度被怀疑是汉奸,后来却是因为他跟日本人比较友好,战后拯救了111箱被日本抢走的文物书籍。我看他写的日记,特过瘾的,不是一般战争片或抗战片里头的生活,其实满像张爱玲写的战争生活,还要平静。老是晚上在街上,那边有月光,一直走一直走,从中环走上半山;老是很饿,还是写每天吃些什么,人家送给他三个面包、两个点心,本来想不吃,拿回去给小孩吃,走走走肚子饿了,竟不知不觉吃了两个。还有萨空了的《香港沦陷日记》,一到街上,沦陷头两天,人人都在理发。那些感觉是我没见过的。我想有这种调子,而里头的这些人也都是不自觉的满伟大的。」
因此,《明月几时有》里头,开头就是芳兰放了准备当粮食的兔子,李锦荣在物资匮乏的日子里,烤了蛋糕给芳兰庆生,又或者刘黑仔带来两片眉豆茶粿,与芳兰顶着黑夜在屋顶上两人又推持又分着一起吃。最精采的一段戏,则是最后动用了香港众多老牌演员的一场婚礼,一人一套餐具、一人一片蛋糕,长辈们为了撒米仪式到底是能省不省的吵着架,忽地就是外头飞机轰炸场面。这其实像极了许鞍华的在描述当代人物时的绝活──在当代日常生活中拣选塞入日常的荒谬性;「非常时期里的平静」,许鞍华镜头里的人们,藏在不平常的历史缝隙里,日常生活照过,否则,怎么还能像个人?反过来说,无论何时,谁都努力在挣扎着像个人,因此是感人又伤感的。
好不容易剧本定下,又改了一次,决定加上彬仔这名叙事角色,整部片就此调整为伪纪录片的口述结构。 「他说话,你就跟着听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观众比较容易跟。」许鞍华说,好多人看过修订前的剧本,都说:「怎么一个故事完了,好多人就不见了?」她大剌剌笑着:「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是没问题的,怎么他们觉得问题那么大?」收整了笑脸,她略转严肃继续讲:「可是这个就是说不出来,有时候觉得有问题,就是有问题。后来加了彬仔,就真的再没人说了。」
「我没有命名的传统」
《明月几时有》正值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的此刻面世,仿佛成了各方情感投射的引信,在中港台激起大相歧异的论辩,观众、影评有如化身目击者。那一一举证倒像是回映出言词者的意识形态。若要说是艺术促成社会讨论的媒介确是如此,许鞍华却觉得,观众在看电影时,那先入为主的电影教育概念所带来的观影「直觉」,怕才是这次银幕上真正折射出的社会现象。
历史与定位是关于话语权的争夺,我暗自猜想,对历史的建构性明了于心的许鞍华,或许根本不想在这上头较真。在我问起她一个与此无关的问题时,她的回答让我直接领会到这个感觉。
这样数下去没有一部是我取片名的,我没这个传统,拍完出来再说。
我当时这么问道:「《明月几时有》的英文片名OUR TIME WILL COME,带有强烈的期待感,当时是怎么决定的?」许鞍华先回答,英文片名是香港电影大姊大施南生取的,中文片名是编剧何冀平取的,本来《明月几时有》甚至只是当暂名使用。看着我们瞠目结舌,许鞍华笑得一脸调皮继续说道:「从《疯劫》开始,片名就不是我取的,之后《撞到正》是萧芳芳取的、《胡越的故事》是张坚庭起的、《投奔怒海》是金庸起的……这样数下去,没有一部是我取片名的,我没这个传统,我是拍完出来再说。」
将近四十年,廿七部电影,许鞍华耗时耗力拍出来,却没有一部自己命名,想来实在不可思议。话语权、命名权,想来许鞍华确是不兴此道,就像她甫拍完片,在采访时就忍不住先批自己哪些不足,「铺陈不够,太暧昧了」、「笑的地方分寸没把握好」、「朋友有说不喜欢,觉得情绪乱」……
她讲着自己都像在说别人笑话:「藏死尸那边,朋友说:『啊,要我们笑吗?好好好,笑。』结果还没笑完,下一场戏李锦荣已经出来跟日本人吃烧烤……」语毕,她可是在众人面前扎扎实实地大笑不止……
「一个戏不是真的」
真要考究,《明月几时有》里头的取景,是香港影评人诟病的一点,如石琪先生说:「拍不出四十年代港九市区风貌。」我问起许鞍华,《黄金时代》都在片厂拍了,《明月几时有》为何不再重回片厂?许鞍华挑明着说:「我不喜欢搭景,一拍搭景我就没劲,这是我不太好的怪癖。我估计美术跟我都同意,《明月几时有》不是个完全写实的东西,是稍微有点风格化的。比如方家其实不是很典型的香港景,但很特别,地都是灰色的碎石路,有点童话的视觉感,而不是很穷很烂的样子。」
这是个微妙的调度,《明月几时有》全片都是实景拍摄(除了大营救时的船屋内景),却非重现香港的旧风貌。许鞍华几乎只在广东开平附近与香港新界拍摄,「基本上所有新界的景,都是在新界拍的。」街道、山头、武打片两行树的保护区,以及方家、宪兵府、关押大牢、码头等,连真正的古村都给他们找来了。剧本还在改,许鞍华就开始陆续勘景,七八个月过去,开镜前不久才把每个景落定。
这个调度逻辑,有些类近于对角色经历的细节处置。许鞍华说,故事基本上全是真的,但是十几个故事编在一起。你不能一一核对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生命经验,但剧情兜出一个整体,是当时游击队抗日时曾经经受过的事件细节。回映前述引言,你得透过一百个故事挑出几个,成为一场戏;而,一个戏也不是真的。在电影前的真实,是观众透过许鞍华的电影,感受到的专属于某个时代的氛围,氛围环绕的核心,才是许鞍华想对当代人诉说的。
大历史的真相是什么,许鞍华不说,她只说小人物经受过了什么。
她想诉说的,也不是全知的历史,而是历史里萃取出的人性,专注地讲那些人的「简单」。 「为了保护自己的地方,这个感情特别感动我,但怎么能传递这个感动,我觉得特别难。」许鞍华挑得明白:「上层的部分,比如东江游击队的领队、当时的政治情况等,这不是我们要交代的东西。我拍的是这些有点懵懵懂懂的平民怎么参加游击队,尽量不写上层的、比较属于大历史的。大历史的,很复杂很复杂,虽然可能拍出来很好看,但是大家可能都看过了。」她就挑出那些角色往当时代看出去可能的「视线」,将客观的、全知的移除,为此,许鞍华甚至直接抛弃了几个已经拍完、初剪的大场面,「一场码头抓人,很长的镜头表达当时的时局;另一场茶餐厅的戏,几帮人骗来抢救名单。」那些鸟瞰历史的角度,突然跳离了戏中人物的视线范围,「都被剪了。」初剪版2小时45分钟,最后剩下2小时10分钟。
大历史的真相是什么,许鞍华不说,她只说小人物经受过了什么。但我也还记得,许鞍华这次没讲,但上回却明白地说了:「没有人真正知道历史,尤其是人的内心活动,其实到最后都是有点虚幻的,你只能让人相信你的看法。」
「一个戏不是真的」。即便是香港回归二十周年后浮出水面的东江游击队历史及定位,也被在地历史学者批判失实。最后剩下的,都是主观的。其他的,观众就看着办吧!
采访来到最后,许鞍华自批完、讲完自个儿的笑话后,说:「反正,我拍的时候已经没有想太多了,没有想技巧突破性、题材突破性,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它拍完,就已经很高兴了!可是我拍得很高兴喔,所以就不管了!」然后,笑得几乎岔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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