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野夫老师(又名野夫,本名郑世平)行走江湖以学识渊博、情义绵长著称,人缘甚好,有口皆碑。作家章诒和曾称他“重感情,硬汉子”。野夫早年生活丰富动荡,近年退避南诏做神仙,连著多部畅销书。他的散文集《江上的母亲》曾获 2010台北国际书展非小说类大奖,是首位获得此奖项的中国作家。今年,由野夫本人担任编剧,霍建起导演的电影《1980年代的爱情》入围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近日在上海举办了首映。
【采访】
CINEPHILIA:听说《1980年代的爱情》最初就是以剧本形式写作,那肯定是要拍,您没想过自己当导演给拍了?
野夫:想过,最初写的时候就是想自己做导演拍一个自己想要的片子。当年影视圈的朋友、文学圈的朋友看完剧本都说好,但是需要修改。03年写的,12年了,一直压在手里。一是没时间修改;第二个是没有与影视公司达成协议,我自己又没挣够钱拍,所以也就不急着弄它,干脆给时间它自己发酵。
最初我就是想自己投资拍一个小电影,在那个年代一百多万就可以拍一个小电影。自己投资,自己当导演,自己对自己负责,否则把别人的钱拿来坑了,你自己也愧疚。这一放就放了十年,而且我是那种自己的剧本不愿意拿出去求人,“哎,你们要不要啊?”我没有这个习惯。包括我写文章、出书都没这个习惯。
CINEPHILIA:不喜欢兜售。
野夫:嗯,不喜欢投稿,不喜欢兜售。前年在德国做访问学者,人家又没给任务,你自己想写什么写什么。我突然想先把这个剧本改成小说,因为我断定它能畅销。我做了十年出版,我有经验,更何况我还有很多已经喜欢我散文的读者。我在莱茵河边娓娓地叙事,不急不躁地,一天写一段一天写一段,这样完成了小说。我朋友的出版社早就等着,我一给他就立刻出了,确实市场反应很好。微博上每天都有很多读者转发、好评、给我留言,包括很多我不认识的大V,像孟非、任志强。孟非我见都没见过,当然知道他大名,这些中年男人看了小说都泪流满面,自发地点赞、推广。
当时就觉得这个题材应该会有很多公司感兴趣,果然来洽谈的很多,最终跟上海大盈公司谈妥了,请了霍建起导演。
CINEPHILIA:您认为霍建起导演是拍这个电影最理想的导演吗?
野夫:他是理想的。最初我不认识霍建起,没有关系联系上他。制片公司买下版权,选了一拨导演,我也推荐了一拨人,经过一番周折,有人推荐了霍建起。制片人来问我,他不了解霍建起,可是我了解,我立马说能够请到霍建起是最好的,他是不二人选。霍导两口子都看过我文章,他听到这个项目,立马答应了,就这样达成合作。
CINEPHILIA:那老师您认为导演和编剧之间理想的工作方式是怎样的?
野夫:导演和编剧应该是相互尊重,有充分的相互讨论。而事实上我认为不正当的情况是:导演怨编剧不行自己任意改戏,片子出来了编剧又骂导演乱改,常常双方因为一部戏翻脸断交,这样挺没意思的。编剧是这个故事的原创者,既然导演、制片看上这个故事就是有道理的;而导演的职责是实现一个故事的视听表达。同样是讲故事,不能说用画面讲故事就一定比用文字讲要高,反过来也一样。当然很多情况是,文学名著的改编不如原著,那是因为电影的长度,它的表现手法和结构不足以传达出文学名著的全部,所以这种递减是存在的。但是这次和导演的合作非常愉快,互相有启发,电影相对于小说有删有改。
CINEPHILIA:您刚刚提到孟非、任志强对这个小说的热情,大概因为80年代是你们共同的回忆和情结,您能否给我们晚辈描述一下美好的80年代吧,您最怀念哪个部分?
野夫:应该说80年代大部分时间都很美好。文革后走向改革开放,人们都充满了激情,充满了理想。而且那时候人们真的是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更多,大家都很穷,人跟人之间比拼物质的情况很少见。那会儿诗人是高贵的,走到哪儿都是荣耀、体面的,不像现在诗人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诗人。那时候的生活很简单,举个例子:我走到很多地方去,上衣口袋只放一把牙刷,其它东西都不拿,到朋友家把脏衣服一脱,换上他的干净衣服就走了,完全没问题,那时候的朋友关系就是这么简单纯粹。那个时代才滋养我写的那种爱情,今天的爱情首要是抓住对方,今天的价值观是高大上、白富美。也正是那代人的理想主义和改造时代的激情才导致了后来的悲剧。比如片中的女孩,她的爱不是要求共患难、大团圆;而是成全你,不要你因为我毁在这个小地方,爱你就是不连累你,让你按照自己的理想去成为更牛逼的人。
CINEPHILIA:郑老师,那我们在大银幕还会看到您自己在90年代的、2000年以后的爱情故事吗?
野夫:我当然还会写,可是电影是团队作业,不能保证我的爱情人家一定还愿意拍。
CINEPHILIA:那老师的爱情观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那种,还是一直在路上,期待更契合、更爱的人到来?
野夫: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爱情是少数,尤其越到后来,这种人越是少数;但是一生都有无数个可以称为爱情的人也是少数。我会认为我的生命中有一次、两次、三次是爱情,在此之后可能真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受。人都会经历这个过程,你也一天天老去,激情一天天退却,或者被生活的挫败磨钝了,渐渐放弃了那种幻觉。
CINEPHILIA:所以您觉得爱情是幻觉喽?您现在还会期待爱情吗?
野夫:哦不,孔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一般人到五十岁以后就没有了。有的人也会有,我也有认识的老哥们儿还能焕发第二春,但是我对此已经不存奢望。我觉得生活和爱情是两件事情,生活就是生活,爱情就是爱情。
CINEPHILIA:您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野夫:我写诗很早,撇开童年、少年,在文革中长大在中学写的这些诗不算,我在文革中都在写诗,但是那会儿写的诗都很幼稚。真正开始写现代意义上的新诗是上大学,我1978年上的大学。那会儿正是所谓朦胧派兴起的时候,舒婷、顾城、北岛都很活跃,我们校园诗人也开始写诗。因为那时候可以读到戴望舒、徐志摩啊这些中断几十年的民国诗歌,开始重新接上。
CINEPHILIA:您现在还在写诗吗?您觉得您现在还是诗人吗?
野夫:我现在写得很少,但是每年还是会写那么几首,就是为了考验一下自己,确定写诗的能力还在。但是我不愿花更多的时间去写诗了,诗歌它确实骨子里是小众的,对社会的影响很有限,更多是自娱自乐。我还有很多往事和故事没有写,所以更愿意多写散文、小说和剧本。
CINEPHILIA:老师感觉您自觉的社会责任很多,肩膀很重。
野夫:这是事实。我们那代人哪怕现在已经成了生意人,成了各个领域的精英,甚至成了官员,他们内在的理想并没有磨灭。比如任志强啊王功权啊已经是大企业家,他完全可以不谈政治,官商勾结挣钱就完了。但是为什么他们还要参加那么多社会事务呢?无论是环保、公益还是针砭时弊。都过得那么好了还拼什么命呀,这就是我们那代多数人的社会责任感在那里。
同样地说作家,中国那么多作家,那时候没有中国作协颁的证你还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作家。现在网络时代,作协请韩寒去还被喷了一年口水,人家不稀罕呀。他拒绝参加作协,你难道敢说他不是作家吗?他是书比作协主席卖得多多了的人。这个间隙没有了,人人写作,人人写博客都是作家,并不是说出书了才是作家,不出书天天写博客有很多读者的人也是作家。未来当纸质出版物消失的时候,那谁是作家呢?人人皆可以是作家。那么多作家,无论体制内的还是民间作家,放眼望去,能像古典作家比如左拉那代人那样的越来越少。要么是体制内的写作,体制外的写作也是只管卖畅销书,不愿去关注社会问题,回避矛盾、回避跟这个社会的冲突。我不能批评,也不能谴责他们,因为勇敢是一种自我要求,“勇敢”这个词永远不要去要求别人,要求别人就是不道德的。尤其在强权面前,要求平民勇敢是没有道理的。
CINEPHILIA:己所欲亦勿施于人。
野夫:对,所以我不愿意多评论别人。但是我愿意勇敢,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们那时候那样生活,我觉得很悲剧。我们的生活从小到现在都没有免予恐惧的自由,我们免予了匮乏,但是没有免予恐惧。我们自己免予了匮乏,但是我们的同胞呢?身在这样的时代,我们为什么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呢?很多90后会说,做了有什么用,你能改变吗?那还是好的,只是态度消极;还有的会说都已经这么好了,你还有话要说?你他X的滚出去。如果我们的教育教育出这样的孩子,我觉得是耻辱。在很多演讲中我都说过我是为了心中的耻辱而写作。身为一个人,活在21世纪,你知道文明社会是什么样子,就无法不感到羞耻。为这种巨大的羞耻感,我要写作。
CINEPHILIA:您还长期生活在大理吗?这次电影选景就是为了还原故事原型坚持回您的故乡利川?
野夫:对,我主要生活在大理。而这个故事就是发生在利川,只有回利川才能还原当时的情景,还原土家族的山寨,土家族的民俗民风,跟大理是两码事。我要放在大理拍,像《心花怒放》那样,它是不对的。这个故事就是要放在武陵山区,你看到的那种干净的山、干净的水、干净的心灵、干净的人,古老的小街市,它才对。
CINEPHILIA:老师您的乡愁应该不是要落叶归根的愿望吧?
野夫:不是,我的故乡更多是精神故乡,我文章中大量描写的故乡的山水、人情、民风民俗构成了这样一个我。我就是那片土地的产物。就像把香蕉移植到北方也许能活,但是不会结果。每个地方滋养的生命都是不同的。
CINEPHILIA: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野夫:对!人物更是如此,有的作家生在上海,一生都在围绕上海写作;有的作家像傻子一样觉得哪儿哪儿哪儿都能写,到那个地方采风几天就能写,那是不够的,写作需要浸润其中的东西。我的文字就是我的乡愁。
CINEPHILIA:我注意到电影中男女主角的造型,男主角的POLO衫、格子衬衫、小脚牛仔裤,女主角塑料扣的偏襟上衣,是不是太洋气了?似乎不是我想象中的80年代。
野夫:这里有两个背景要交代下,关于人物设计的。男主角在省城读书,我们那时候在省城就是穿喇叭裤。“小裤脚管”我也跟导演提过,我们那时候穿的牛仔裤的确是六七寸的大喇叭。可是电影还是要高于生活,顾及观赏的美观性,所以导演没有采纳我的建议。那时候最时尚的青年就是蓄长发、穿喇叭裤。他是大学生,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领先时代潮流时尚的一批人。像我那时候穿的“港衫”,是80年代特有的词汇,那会儿大陆没有T恤造型的衣服,都是从香港走私过来,那会儿穿“港衫”的人都是牛逼的人,我那会儿就穿“港衫”,也是最早穿喇叭裤的人。
说到女主角,她不是山里人,她是县城的孩子,她父亲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文革时期进了县领导班子的人,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你是上海人吗?
CINEPHILIA:我是溧阳人,溧阳是一个县级市。
野夫:哦,凡是县城长大的孩子都知道,书香门第走出来的孩子跟别人穿得不一样。即使在最贫乏的年代,他们的衣服穿得与别人略有差别,因为他们有自己对美的追求。我们上中学时候女生都搞得灰头土脸,蓝汪汪一片,一定有个别女生不一样,一出来就不一样。就像女兵统一服装,大裤腰大裤脚,总有一个女兵要自己偷偷把裤腰裤腿改小,同样的军服穿在她身上就妩媚起来了。
CINEPHILIA:那就成为你们的梦中情人了。
野夫:对!她就是乡村当中一道风景,是不一样的。
CINEPHILIA:因为您既写家族史,也写小说,关于“写实”和“虚构”您是怎么看待和处理的?
野夫:散文写作必须真实,必须忠实于历史,所以我的散文写作都是真名实姓。不相信我的人可以到我故乡看看,我故乡的人也都知道我写的是隔壁的谁谁谁,经得起检验。小说不能这么写,有一类小说叫“纪实小说”,我认为是荒谬的。纪实就不可能是小说,小说就不会纪实,你可以说是“自传体小说”,或者像我这个被称作“半自传体小说”,有作者生活的影子在里面,这个说得通。但是没有纪实小说,小说必须虚构,不虚构构不成小说。
CINEPHILIA:那您的纪实散文所描述的对象,他们自己都是愿意被您描述和传播的吗?
野夫:对于死者,我无法征求他们的意见,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我都要写;对于生者,我写出来他们都挺高兴挺满意的。
CINEPHILIA:因为您的经历比较特殊,你如何看待那段“不自由的生活” ?
野夫:我们虽然在文革中成长,但毕竟没有特定的空间限制,以前想上山上山,想下水下水。劳改队哪有这个,它就把你放在高墙之内,那种不自由真的非常难受。人们怕坐牢不是怕吃不饱穿不暖,而是失去自由你就被动物化了。就像一头野兽被关在铁笼子里,每天脾气都不好了。
CINEPHILIA:那您至今觉得自己最富有、最快乐的是哪一段时光?
野夫:最富有、最快乐我觉得还是06年离开北京、告别商业社会去到大理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写作者,一直到今天。
CINEPHILIA:哇!一直到现在,您的生活状态都很理想啊!
野夫:非常理想!非常的快乐!也非常自由!当然这个自由也是有限的,生在这个时代自由都是有限的,但是相对于过去你的心里更自由了,不为外务所困。过去经商,你至少要去坐台上班吧,至少要去管理团队吧,甚至还要去跟你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今天就什么都不用做、不用管;不喜欢的人就不见你,喜欢的人可以天天见你,这多好!
CINEPHILIA:那回到这个电影,整个电影项目的完成过程中给你带来最大的困难或者痛苦是什么?
野夫:痛苦倒谈不上,整个项目走下来还是非常愉快的。至于困难嘛,同时也是解决的过程。比如看中一处外景非常迷人,觉得在这安排一场戏一定特别动人,可是突然山洪暴发,泥石流下来把这段风景整个淹没了,根本没办法清除,就只要放弃了。这个是小花絮,是真实的事情,本来看好景想等晴天拍摄,却先等来了暴雨山洪。
CINEPHILIA:所以整个拍摄过程您也是在现场的?
野夫:我在现场,因为是我的故乡,我得给他们提供各种方便。比如这场戏我觉得在哪里拍摄合适,领着导演、美术一起去看,他们会觉得“诶诶诶,这个地方就对了!”一个导演、一个剧组不可能到一个偏僻的县里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我自己知道哪个片段在哪里发生,哪里还有相似的好的景,就提供给剧组参考。
CINEPHILIA:那这部电影带给你最大的快乐是?
野夫:电影是团队的作品,不是你个人的作品,是导演、演员、摄影、服化道所有人的作品。与有荣焉!在创造它的过程中看不到它的样子,只能想象。最后经过剪接成为完整的作品,像昨天那样放给大家看,听到后面隐隐的抽泣声,听到最后大家的掌声,哦,你觉得成了!
作为写作者,有一个人喜欢你的作品已经很开心,更何况有那么多观众一起观看。就像尤利西斯的作品,没几个人能欣赏;他写的时候肯定也不是奔着大家都能喜欢,他想的是这个作品只要有一个人喜欢就值了。
CINEPHILIA:曲高和寡,知音难遇!
野夫:对,就像写诗,就是为一个人写。为我的爱人写,甚至为我某个隐秘的爱人而写,写完就给她了,没想要感动世界,有一个人感动就很好了。
CINEPHILIA:所以多一个人喜欢都是意外的惊喜?
野夫:对,都是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