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厄德曼》:白痴之爱

“如此深沉的悲哀,也只有上乘的喜剧能够传达出这等复杂的感受。”

《托尼·厄德曼》剧照|来自网络
《托尼·厄德曼》剧照|来自网络

“爱是孤独的,虽然爱必须参与。”

──陀思妥耶夫斯基

将近二十年前,在看完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rier)导演的《白痴》(The Idiots,1998)之后,我写了一篇六千多字的长文《感情与关系》,开头便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句话。

近二十年后,看完玛伦·阿德(Maren Ade)导演的《托尼·厄德曼》(台译《颠父人生》,Toni Erdmann,2016),我愿意再次引用这句话,并且尝试说明《托尼·厄德曼》与《白痴》有着怎样的延续及辩证关系。

《电影欣赏fa》杂志第96期中,学者黄建宏在〈白痴与教义的对话──电影理念的一次共产主义病变〉里,将电影《白痴》中以史托弗(Stoffer)为首的一群以装疯卖傻作弄别人的人们,描述为既不同于病理学上判定之智能不足者,亦不愿同化于那些对社会主流价值拳拳服膺的理性正常人,这种自外于正常与异常两端的姿态,可说是一种「抽象的菁英式白痴」。

这群人以类似无政府主义或者共产主义公社的方式推行某种运动,不仅是在团体内部实践着以解消各种社会权力乃至性关系后的杂交生活,更且以各种去除社会规范、「装白痴」的行动捉弄外人,表面看来像是恶作剧,其实内在的思维却是极尽所能地嘲讽那些服膺社会道德法律规范的人们(被捉弄的人多会产生被羞辱感,觉得被愚弄)。只是这个现实上的「白痴乌托邦」的生活实验,最终还是必须通过最真实深刻的检验──捉弄一般的陌生人比较没顾忌,但你能够同样捉弄最亲近的家人吗?可能连捉弄身边的亲友、同事、上司都有困难吧?包含史托弗在内的那帮「内在白痴」的团员们没有人能通过这最后的试炼,有人甚至直接宣告退出,反而是一位一心想加入该团体的外围「观察员」凯伦(Karen )自告奋勇──《白痴》的最大震撼便在于此:凯伦第一次扮演白痴,就是回到自己家里面对丈夫,她以极大的勇气,忍受了极大的痛苦,透过这个行动向所有旁观者们揭示了她的家庭真相,我相信每个目睹此一过程的人们,没有人不会回头检视自己与家人的感情与关系。

拉斯·冯·提尔《白痴》剧照·©️DFI
拉斯·冯·提尔《白痴》剧照·©️DFI

只不过拉斯·冯·提尔在《白痴》里铺陈了这场社会行动实验之后,最终止于进入家庭,后续效果则留给受到冲击的观众思索;玛伦·阿德的《托尼·厄德曼》则持续不断地挑战家庭中看似理所当然的感情与关系,带给观众的冲击是一波接一波的,且有加乘效果,甚至连拉斯·冯·提尔的「道格码95宣言」(Dogma 95)也都一起颠覆了(《白痴》是拉斯·冯·提尔为实践「道格码宣言」的首部作)。

一个退休的中学钢琴教师,在某个重要的家庭聚会中,连已和他离婚的前妻都到了,但远在罗马尼亚工作的女儿却老是在门外讲电话,当他发现女儿讲电话其实是假的(可能有几通是真的)。这个令父亲难以接受的真实加上不久后爱犬的死亡,促使他采取某种行动:他决定飞去罗马尼亚看看女儿。

结果他看到了女儿「身陷」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商业链结之中,被迫戴上一副面具,身不由己地参与著一场又一场空洞俗丽的社交晚宴。这对「父女」俩关系的真实性在这些彻头彻尾的虚假人情之中,本身便造成某种格格不入的尴尬,导致原本奋力尝试「融入」的女儿却若有似无地被排挤,照一般「正常的」发展,就是女儿生气,老爸走人,大家回复各自的生活,然而父女必须如此疏离是正常的吗?这父亲显然不愿屈服于此后现代社会的家庭新伦理,于是他又回来了!

《托尼·厄德曼》剧照|来自网络
《托尼·厄德曼》剧照|来自网络

他戴上假发及一副假牙,有时还戴上墨镜,以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身份(假名Toni Erdmann,即电影片名),重新参与并「涉入」女儿的工作及生活,因而造成种种令人喷饭爆笑的荒谬场面,然而这是观众身为全知旁观者的反应,影片中还是维持写实的调性,在察觉到导演并未有太多刻意搞笑的企图之后,我反而一点也笑不出来,并且愈到后来愈感到难过,为的是这父亲种种惊世骇俗的脱线演出反而在证明了他对女儿的感情。

这父亲之所以会选择变装的方式,乃是因他平日就以此为乐,开场就是他变装捉弄一位快递送货员,这段情节也明显反映出他与《白痴》里的史托弗那帮人的理念及出发点完全不同,他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阶级意识」(也可能导演刻意让他主观上对此不表态),比如他面对女儿的同事、上司及客户时也知道要摆阔、装气派才能讲得上话,反而当他接触到罗马尼亚底层劳工以及乡村农民时,竟希望他们保持幽默感(其实他本意可能只是希望他们保持自我的本性)!

这样一个近乎政治素人的父亲,反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变装」作弄人的过程中,达到了拉斯·冯·提尔在《白痴》中所期望达到的「白痴乌托邦」的效果──「我只是要唤醒自己,而没有要唤醒电影世界。」(〈私密思考者〉,笛卡儿式白痴)──而这父亲只是要唤醒女儿,并没有要唤醒世界。

女儿的确被唤醒了,她本来早已习惯以两副面孔示人,一副真实的面对自己,一副看不见的面具应付工作上接触到的所有人,那是她(也几乎是每一个现代上班族)的职场生存术,久而久之,两副也变成一副了,所以回家对着自己父母也得装出那副样子;而自从父亲变装成一个路人跟她的朋友、同事们交谈,她就立即陷入两难:揭穿或者配合——揭穿父亲,自己的真实面貌也会因此暴露,她得担负着因私害公或者公私混淆导致专业上被否定的风险,但是要马上就能配合父亲即兴演出事实上也不可能,因此她多半压抑自己不做反应,同时努力想搞清楚父亲的真实企图,然而愈到后来她愈无法置身事外,她被迫要重新区分清楚她的真假面孔,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且她也不是「白痴」,父亲装得愈久,她愈能感受到这一切都出自于父亲对她的感情。

后来她终于在父亲假扮德国驻罗马尼亚大使的场合中配合演出,她先是被迫扮演大使秘书,然后又被父亲要求当众演唱惠特妮·休斯顿(Whitney Houston)的经典名曲:〈Greatest Love Of All〉,在众目睽睽之下,老爸又坐在钢琴面前殷切期望看着她,这一来她被迫戴上的假面具又多又重,可以说是压力快要破表的状态,而演唱却是需要「忘我」的,身体紧绷着是无法唱歌的,所以她先把(看来很专业的)套装衬衫从窄裙中拉出来──显示已有豁出去的决心──然后引吭高歌,一曲唱完,她的假面具早已抖落一地,再也装不回去,只有迅速离开。

《托尼·厄德曼》剧照|来自网络
《托尼·厄德曼》剧照|来自网络

这个场面也象征着父女关系面临到一个即将摊牌的地步,观众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必定有过这样的美好时光:父亲弹钢琴,女儿在亲戚朋友或宾客面前唱歌,曲毕父女得到莫大掌声,现场一片欢愉。然而现在女儿被迫站出来唱歌,唱完后径自离去,女儿的心理转折父亲还不明白,以为事情已经败坏到无法挽回,他只好来招放大绝:穿上保加利亚传统毛怪装去与女儿相见。

其实事已至此,父女两人都非得以真面目相见不可。但是导演非常大胆地更进一步,她认为父女俩若是裸裎相见,才更能在影像上传达出这点。于是,她让父亲穿上保加利亚传统毛怪装来见女儿,既能免除真正裸裎相见的尴尬,又能同样传达出这样的讯息,且还能赋予更多重的寓意,比如父亲对于爱犬的怀念,加上之前父亲与自己老母亲的对话(老母问他怎不让老狗安乐死?他反呛:「我也没这样对你啊!」),在在都显示出,这个父亲不是单纯服膺传统家庭伦理与社会道德的中产顺民,他不宥于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关系,是真正在意生命与感情的非凡人。

片末那场意外的裸体趴只是女儿奉上司指示举办的「正常体制」下的员工欢乐趴,希望能够凝聚同事向心力,本来万事具备,却因为这阵子父亲多次的意外搅和让她也陷入混乱;之前她与男同事Tim私下另有性关系,但父亲的出现,她对待Tim的态度显然不同以往,不但没有迎合、满足Tim的男性欲求,反而类似《白痴》的作法,以略带羞辱性的方式让Tim在她面前自慰射精,而她则似乎在这样作弄人的过程中找回了一点自我。

因此在员工欢乐趴开始之前,她原本「照旧」要穿上符合商业职场文化(这当然也是社会规范的一部分)的美体小礼服,但之前她已经撇掉了所有面具,现在要再装回来谈何容易?导演也聪明地以她穿不进也脱不下那件礼服的动作暗喻了她内心的挣扎,最后她心一横,全部脱光,彻底撇掉所有外在矫饰,露出真实的自我,来个坦诚相见,并且限定每个想进来参加的同事包括上司都必须脱光,讽刺的是她的美丽小秘书以为这也是公司内部文化,毫无怀疑地配合脱光进来,更加证明女儿之前是怎样地压抑及掩饰她真实的自我。

《托尼·厄德曼》剧照|来自网络
《托尼·厄德曼》剧照|来自网络

影片的高潮,便是父亲穿着保加利亚传统毛怪装来加入裸体趴。其实父亲如此把全身连面目都遮掩起来,反而是比裸体更暴露。女儿初见当然是先吓一跳,继而立刻明白父亲已在绝望崩溃边缘,所以当父亲逃离现场之后,她立即追将出去(此时也不忘披一件外衣在身上),与毛怪父亲相拥,这一幕也是最令人飙泪的一幕!透过种种尴尬错谬的行动,与互动而建立起的情感,反而因此改变了父女二人的生命。

而这种必须舍弃父亲身份,甚至必须「装白痴」才得亲近女儿的方式,却恰恰好与《白痴》里的凯伦相反:后者是以「装白痴」来拒绝面对夫妻关系,以反抗此关系中的权力落差所造成的压迫,并且使观者得以重新省思个人与社会伦理规范的互动界线;《托尼·厄德曼》则是以「装白痴」来避开面对父女关系,也避开此关系中既有的权力落差所造成的感情扭曲,反而能够令两造重新发展出新的感情与关系,并且同样使得旁观者得以重新省思其过程中的种种曲折细节,其内涵的丰富及复杂度可能更甚于《白痴》;甚至可以这么说:《托尼·厄德曼》乃是《白痴》的进阶版。

最终在奶奶过世的告别式后,父女二人都以「回复正常」的形象装扮出现,父亲诉说着很多美好的记忆来不及抓住就过去了,女儿则把父亲的假牙装上,父亲笑着要她等一下他去找相机,然而直到影片结束都没来得及回来,女儿等着等着还是把假牙取了下来,仿佛这一切都是徒劳,生命中的美好时光稍纵即逝,不等人的;这也更加证明开头所引陀思妥耶夫斯基之言:父亲出于对女儿的爱,汲汲营营想要参与,却什么也抓不住,说到底每个人都一样,最终都将孤独一世,如此深沉的悲哀,也只有上乘的喜剧能够传达出这等复杂的感受。

《托尼·厄德曼》在戛纳影展拿到了破历史纪录的高分之后反而没有拿下任何奖,料想应是这片并未有什么「得奖相」,若果如此,则也恰好反证了戛纳影展仍是「以貌取人」,此片最后女儿的撕下皮相以及父亲的重拾皮相,都是对这类只注重皮相者的最尖刻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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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正德

网名686,资深影评人,曾任职杨德昌电影工作室,后成为广告创意人十年,现于淡水河畔经营独立书店「有河book」,并任友善书业供给合作社理事主席。着有影评集《看电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