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日子》:日常的刻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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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蔡明亮,2020年)©Homegreen Films

|作者:马曼容

“这是一部没有对白的电影。”当《日子》的开头,大大上着如此的字样,在场为了蔡明亮而前往观影的媒体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笑声。入选第70届柏林影展主竞赛的《日子》,是蔡明亮的最新作品,不仅在影展上获得正面评价,也深受评审青睐,荣获泰迪熊奖评审团奖。影片没有过多复杂的剧情,只有生活影像的铺排,洗菜、洗澡、生火、煮饭这些再日常不过的琐事,时而坐于椅上,时而躺于床上,又或在台北、香港、曼谷三座城市间漫游,休闲的生活气息弥漫于影像中。蔡明亮透过四十六颗镜头,承载日子的分秒流动,让观众看着小康与亚侬两人片刻须臾的爱抚,一首歌,即是“永恒”。

《日子》散发出的寂寞芳心,不仅令人联想起早期蔡明亮所擅长的语言风格,不论是《爱情万岁》(1994)中,杨贵媚、陈昭荣、李康生巧住于同一层公寓里,避不见面的他们,却又思念着与彼此相遇的片刻;在《河流》(1997)里,小康虽与父母同住在名为“家”的屋檐下,三人却形同陌路般,各自于不同的空间,寻找着寂寞的慰藉;《洞》(1998)因二十世纪末瘟疫的发生,让人与人的隔离产生了内心的「空洞」,住在上下层的男女房客,打探着彼此的生活,谍对谍的试探诱发着趣味。当天花板不再是阻碍,心与心的距离,逐渐透过手与脚的接触,填补空虚的他与她。

然而,《日子》仍与蔡明亮于2012年展开的“慢走长征”影像创作计划,有整体系列性的连结。有如像是《西游》与《沙》的静谧感,当小康身穿红色架娑,身处在异地慢行,缓慢流动的电影语言,正与《日子》不疾不徐的生活节奏有所呼应。而对照《无无眠》,同样的洗澡画面,对剪男子们的身躯与面孔,电车掠过的声响,持续划破夜空的寂静。尽管每个场景看似有所雷同,但却在细节中分出差异,在蔡明亮的编排中,从早期利用空间装载寂寞,到近年通过人物的互动行为,延展出当下角色的情绪。是迫切的乡愁也好,是渴求心灵的抚慰也好,都让每格影像展现其独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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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蔡明亮,2020年)©Homegreen Films

这或许就是《日子》的优点,蔡明亮并非刻意区分纪录或剧情,而是他保持着手工电影的质地,优雅从容地将“日常”的模样刻印在他的镜头下。看似只是简单的纪录、随意的谈话,却在蔡明亮精巧的安排中,无须言语的传递,只有靠着镜头之间的串接、主角们的眼神传情和肌肤之亲的特写触碰,即传递出最真挚的情感交流。甚至小康送给亚侬的音乐盒信物,悠扬传出卓别林为《舞台春秋》(Limelight, 1952)所写的曲子〈永恒〉(Eternally),简单的几个音符,便令人回想起因相遇产生的短暂爱火,牵系起在异地的寂寞两端,素不相识的小康与亚侬。

有时候,生活何尝不是亦真亦假,虚实杂揉?如果对费里尼来说,“梦是唯一的现实”,那在蔡明亮的《日子》中,也巧妙叠合着虚构的戏剧和真实的人生。遥想二十多年前,在《河流》中的小康,脖子生了一场怪病,戏里的他骑机车总歪斜摔倒,手一直扶着那好不了的脖子;多年后在《日子》里,现实的李康生却经历了中风,脖子仍有尚未痊愈的隐疾,而蔡明亮也适应着李康生的健康状况,停停拍拍,电影中也出现蔡明亮陪伴李康生去针灸的画面,导演更以画外音现“声”,安抚着李康生承受的病痛之苦。

“《郊游》之后
我没有再写剧本
却没有停下来
我用几年的时间
以小康慢走的概念
完成了八部影片
而现实生活中的小康
同时经历一场莫名的病
生病的模样
令人不敢正视
因为病得太久
有时我就拍下来
拍来做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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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蔡明亮,2020年)©Homegreen Films

蔡明亮阐述着与李康生在《郊游》后的日子,三年前他偶然在曼谷,透过视讯看见在简陋房间做菜的寮国外劳亚侬,让他飞过去与其认识。 1991年,蔡明亮拍摄《小孩》时,偶然在一个青少年聚集的电动游乐场理,发现了没有受过任何表演训练的李康生,他也为李康生撰写了《青少年哪吒》的剧本,两人更合作至今;多年后,蔡明亮与亚侬相遇的缘分,也再次开启了《日子》的拍摄旅程。

耗时四、五年拍摄的《日子》,不能再用既定的电影类醒去框架它,或许它也不再是部电影,是小康与亚侬的《日子》,也是这些年来蔡明亮和李康生共度的时日。更多时候,影像所透射出的,其实就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看似云淡风轻的《日子》,实则却像化骨绵掌,扎实击中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孤独。蔡明亮再一次证明他的大师功底,回归电影最原始的本质,运用精简的镜头数量,聚焦在角色的状态与情绪,慢慢地铺层、累积、酝酿,最终淬炼出生活最纯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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