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世界,风月情浓——浅谈李翰祥导演的“风月电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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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胭脂》(1973)

重回香港的李翰祥,骗术杂锦、军阀趣史、风月小品、文学和历史等等不同题材,几乎是同时创作,特别在他再入邵氏的头两三年,作品的数量、卖座的成绩、取材的多样性,在在都要向公司证明自己实力未减。也因此,我们深入思考“风月片”这个电影类目的同时,很难一刀切开它和《骗术奇谭》系列之间的关系。

更如同《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正照反照才照得出乾坤奥妙,“李大王”的电影也一样。 《北地胭脂》、《金瓶双艳》、《声色犬马》折射出他在处理《倾国倾城》、《金玉良缘红楼梦》、《武松》、《徐老虎与白寡妇》,甚至《乾隆下江南》、《乾隆下扬州》等等较为端庄、恢弘的古典世界之余,在同样的方寸天地里同时存在着的另一种文化态度和文化面貌。笔者一直谈“大观美学”,这样的正反并列(而非对峙、互斥),也正是李翰祥透过电影所展现出的“大观”宇宙里,最完满通透的中心思想、生活宗旨。

《北地胭脂》:一部被忽略的重磅经典

《北地胭脂》与李翰祥“风月片”的开山之作《风月奇谭》应该是同期规划、先后开镜的。两部影片采用相同的主搭景,这堂三层楼高、立体通透的娼馆,连接前后左右的花街柳巷,以及远景的楼台城池,在1960年代初期李翰祥系列宫闱片和才子佳人黄梅调所建构的基础之上,再进一层,形成笔者所谓“李翰祥大观宇宙里,以成人情欲为核心的主题园区”。

在这方天地中,我们以《风月奇谭》和《北地胭脂》为例,《风月》戏谑、讥刺、逗趣,挖苦世人嘴脸毫不留情,《胭脂》则兼具气派和幽微,在琳琅满目之间,以酸楚哀婉开篇,继之野史奇趣,再续以鬼古艳色,风流倜傥来到极致高峰处,倏地一收,跌宕迂回,既轻盈又深重,真真让人击节再四,难以忘怀!

李翰祥自1971年起谷底翻身,自己的创作意识明确朝向商业靠拢,等于放下了国联时期口口声声讲究的“理想”和“抱负”。也因此,无论《大军阀》、《风月奇谭》、《北地胭脂》,还有骗术系列,无一不受欢迎,无一不卖得盆满钵满,票房声势压倒了可能引起的深层讨论及艺术启发。

又抑或,论者本还可以针对“骗术”系列“嘴”几句人性贪念、处世哲学,再针对《大军阀》的角色刻划品头论足一番,但《风月奇谭》和《北地胭脂》正面描写饮食男女的性欲、情感和肉体关系,因为“禁忌”和“突破禁忌”的道德攻防,对于当时整个华人社会(而且是以李翰祥导演为代表的华人娱乐文化之主流)冲击太大,以致所有人都忙着消费它的商业利益和连锁反应,难以静心忖思,细细琢磨品味,更有什者,深怕一品一味,被旁人贴上“好色”、“媚俗”的标签,于是遮遮掩掩,虽然可能暗中抨然震撼,却还是必须抗颜指责、公开批判。

至于电检无法通过的、禁映的、裸露尺度太大必须修剪的,在这个“成人主题园区”里,更是1970年代华人世界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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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胭脂》(1973)

《北地胭脂》在2005年重新修复,发行影音光碟,21世纪的观众总算得以亲炙经典。我们也才发现,李翰祥导演在自云“重新向商业靠拢”的同时,还是放不下他早已习惯的文化情怀,每一寸胶片里依然都有所寄托,就连帐房先生郝履仁的一个眼神、一声叹息,都如此饱满,如此体贴有情。

全片分成三大段落,中间由百花楼鸨母万人迷(胡锦饰演)贯穿全局。

第一个故事描写穷苦少女大琴遭骗,误入娼门受尽欺凌。

熟口熟面的故事,却镶嵌在百花楼开张营业,姑娘们打帘子见客的大热闹场面里,加上主管当局前来抽查登记,大琴尚未上捐立案,于是被藏在顶楼阳台,一扇薄门,里面人声鼎沸,外面寒月冷夜,俯望脚下的花街柳巷,一个个和她一样苦命的清白女子,又一次被花言巧语,还有可能致富的谎话、可能偿债的心愿,骗进这个红粉与骷髅随时并肩出现的“情欲主题乐园”。

第二段同治秘史,某种程度是李翰祥为日后的清宫大戏暖身预演。

第三段正德皇帝游龙戏凤,李翰祥以他最擅长的说唱来演绎。既有故事之外的万人迷胡锦,手拂琵琶,唱起大明朝的趣闻,还有故事之内苏祥饰演的城隍爷,率领一群小鬼保护圣驾。同样也是唱唱嚷嚷,重重歌段,唱着岳华的正德皇、何莉莉的“佛动心”,加上成龙和沈殿霞两个甘草人物,星光熠熠,何只万种风情!

就这样,《北地胭脂》以气派隆重始,马上切入大琴故事的哀婉、残酷,然后是李翰祥织锦式笔法的全幅展览,仿佛《风月奇谭》里还没说够的另外一折“一千零一夜”故事,左一句“皇帝保重”,右一句“同治出痘”,历史的厚度,化成风流的颜色,敷上百花楼的珠帘与栏杆,韵事和奇谭,就这样传了开来。

末段的说唱,缤纷灿烂,当年所有黄梅调电影的回忆与印象,也全都涌了回来,而且不再正经八百,不再雍容,不再优雅。它俗极、趣极、丰富极,往日的浸酿,如今重新调出《骗术奇谭》青山、张帝在码头唱歌的古今交错。它愈不伦不类、愈错置,愈得神采。原本黄梅调电影里的音乐和唱段,时常是拉住李翰祥创意野马的最佳缰绳,让他在规矩之内,成就佳作;如今《北地胭脂》故事里外的唱闹,由以往的框架、范畴,化身为大导演最重要的调色盘,令他得以涂抹出锦绣万花镜下的世情大观。

这便是李翰祥的作者印记。

存在于他的风月片——以及骗术片、清宫片、黄梅调、文学小品等等所有类型里。

尽管他已经“向商业靠拢”,已经“沦”为“犬儒”,已经变为床上戏导演、已经又粗又俗……不管别人怎么评、怎么论,这样的作者印记,始终朱纹灿烂,绝对品质保证。

正如《北地胭脂》结局,热闹欢腾,突然乐极生悲,悲到寒彻骨。

然后,天地之间漾起一丝怜悯,从银幕散发出来,镜头拉远,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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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犬马》中的许冠文与白小曼,图由作者翻摄新加坡苏章恺先生藏品|©️苏章恺

《声色犬马》以及其他

李翰祥的“风月片”拍到1970年代后期,已经成为市场上固定的运作类型,产量也在1975、1976年开始减少。他在《倾国倾城》、《瀛台泣血》后,创作重心逐渐转移到“乾隆”系列,风月情浓的题材则偶一为之,笑谑讽刺、色欲展览多于类型初创时的精刻细镂。

如果以《倾》、《瀛》的慈禧电影作为分界,划出他第二回进入邵氏的10年创作期前段与后段,前期的“风月片”由《声色犬马》与《港澳传奇》两部现代背景的作品集大成,后期则以《洞房艳史》和《风花雪月》两部小品,达到成熟高峰。

先说《声色犬马》。

它的精采不只在许冠文、白小曼的夺目表演。它本身的织锦式叙事结构,正面挑战同时期的欧洲情色电影以及所谓的大师异色名典。它透过片厂搭成的香港赌色一条街,经由李翰祥魔幻且纯熟的巴洛克式场面调度,以缤纷碎脆的笔法,直接把道德光谱当中,从舆情可接受、大众常拥抱的麻将馆,到偷鸡摸狗、道德沦丧的另一极端,全数排开。

在这组立体通透的“赌色一条街”对面,是故事主人翁许冠文所在的位置。许冠文在片中分饰多角,开场段落他扮演评论人“洁美方”,举凡电影、戏剧、大众文学,他对什么都有意见,对什么都可以说三道四一番。

他在街的这一头,带领银幕下的观众,“进行一个窥伺的‘观看’动作”。李翰祥施展他驾御宫闱史诗的功力,精准、犀利地解剖这些看到的、听到的、传说来的社会乱象。电影虽然问世于1974年,放在2020年代的社会,非但丝毫不显过时,甚至有种“与时俱进”的微妙感,愈看愈新潮,愈看愈觉得它“切中时弊”。

《港澳传奇》也是缤纷杂锦(本文写‘缤纷’与‘夺目’二词,已经不知多少次了),相较之下,《声色犬马》锐利且带刺,《港澳传奇》则以奇观夺人眼球。

《声色》、《港澳》二片都有“片厂奇观”。前者赌色一条街,后者打通两个摄影棚,巨细靡遗将澳门葡京酒店赌场的所有细节,大至几层楼的挑高赌台,小至所有的赌具、筹码,再一次“立体通透”。

然而《港澳传奇》真正的奇观不只这样,影片后段正面描写闺房SM情欲之乐,请来影坛传奇女星夏厚兰现身说法,那才真令人啧啧称奇!让所有观众目瞪口呆的绝不只是她的艳色、肌肤、身材,而是这个中年妇人“如狼似虎”的性欲、表情和态度。李翰祥先在选材上大胆处理,在选角上又更进一层次,最后在表演的环节直捣黄龙,既然要拍都会情色传奇,说真的,还有什么好保留的。

这种“豁出去了”的“真小人”定位,以及他从不掩饰自己偏好风月、情欲题材的创作态度,对于舆情,对于整个影圈,当然都是挑战。但大师之所以为大师,除了那份恣意挥洒的顽童之心,他拿捏“小品”和“严肃之作”的分寸,也是40年后我们重新审度他这些风月异色之作时,一再扑面而来的文人意识和人文情怀。这里的“文人意识”所指并非道貌岸然的处世观,而是知识份子在艺术世界里透露出的悲悯和感怀。

前文分析《北地胭脂》,写到了结局的悲悯和苍凉,在《洞房艳史》和《风花雪月》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洞房艳史》不知何故,至今尚未重新出土;影片也是多段故事,其中几段在后来被重新剪辑、配上粤语,合并为《皇帝保重》一片。 《洞房艳史》的第一个主要故事〈袋中人〉,基本上跟李翰祥国联时期意欲施展的“理想”几乎相合相称。讲的是乱世中,匹夫匹妇的底层社会小人物,努力维持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点尊严。土匪劫掠,杀光村里男人,将女人不论老少全部麻袋分装,扛来镇上抛售,单身男子交钱领货,一种盲眼福袋的概念,买到哪一袋就是哪一袋。

年轻俊美的康凯买到王莱,年长的谷峰买到青春的方怡珍,康凯伤心欲绝,谷峰痛快招呼他喝酒吃菜,王莱心里一动,当下认了方怡珍为干外孙女,趁谷峰酒醉,让康凯和她配成眷侣,在乱世中彼此有个依靠。连夜送走他们,接下来就是她和谷峰精采的对手戏。

天亮之后,这两个老戏骨一进一退,时不时攻守交换,正面对决再加上侧面传情,一件衣服都不必脱,“福袋卖女人”这个故事本身就够得上“风月”,但意淫和色媚之外,最后收住故事的却是没有​​颜值、没有色相,全凭真金打成不怕火炼的你情我愿,携手共度后半生。这个“我认了”的承诺,比什么胴体都好看,比什么床上戏都更能打动人。

《风花雪月》也是建立在“悲悯”的创作意识上完成的小品杰作。说它“小品”,其实有些不够贴切,它的制片规模虽然不大,故事内在格局和文化底蕴既深且广,并不亚于为“风月片”开山的《风月奇谭》和《北地胭脂》。

整部片子以两个故事为重点,前段岳华演犯色戒的老和尚,从形容到心神,丝丝入扣,一般风月片或后来的情色、三级片拍摄男子泄欲往往失之呆板,李翰祥在此调理出的表演却揉合正气、邪念、谨慎、羞耻与陶醉,此间许多幽微而敏感的人性观察,让人喝采。

后段邵音音主演的篇幅,基本上挺像《北地胭脂》里“大琴”故事的新版演绎;根据李翰祥自述,原来灵感得自老舍名篇〈月牙儿〉,母女两代先后沦入火坑,皮肉生涯,无尽轮回。其中呈现出的人情百态、贪欲嘴脸,扣合李翰祥最关心、最执着的女性角色设计——从他的历史古典“江山、美人”一系而下的视角和意识,让性格鲜明、强烈的女性角色,傲然迎向命运浪潮的激打。

整个“风月电影”类型,由《北地胭脂》的“大琴”到《风花雪月》的“五宝”、“小宝”母女,完成了这位电影作者的心愿。是否因此,他日后对于“风月”的兴趣渐缺,产量也日少,我们不得而知;但之后的《销魂玉》也好,《子曰:食色性也》也好,又或是《鬼叫春》,虽然各有佳段,却没能像本文此处提及的几部作品,成为掷地有声的力作。

当然,李翰祥的风月佳作还有《捉奸趣事》、《风流韵事》、《骗财骗色》等等,各有其值得吟咏之处。本文做为一篇导读形式的“浅谈”,主要也是笔者替自己“导读”,为自己梳理这些作品的亮点、深意、创作脉络,预备日后更深一层挖掘、剖析时,能有个基础稳固的跳板,得以一头栽进那个旖旎香暖的绮丽世界当中。

大观世界,风月情浓。李翰祥的风月电影太值得一部一部细品细写,然而篇幅所限,此处仅将开启全新类型的《北地胭脂》,以及他在慈禧片集之前之后所摄制的几部隽品,做为论述、点评的焦点。影响最大的《金瓶双艳》预计日后再独立成章,单独讨论。

Edwin W. Chen

纽约大学艺术学院(Tisch School of Arts)电影研究所(Cinema Studies)毕业。专长为歌舞电影与剧场艺术、有声电影发展、华语电影发展史及李翰祥导演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