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味》导演许承杰:没有一个人可以真的教另一个人怎么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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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承杰|©️報導者,摄影:林彦廷

「本文转自于非營利網路媒體《報導者》(www.twreporter.org)」

2017年底,导演许承杰带着刚改写成长片的《孤味》剧本参加金马创投会议,希望能募得第一笔投资。一轮简报结束,他没有得到任何资金,反而收到投资人犀利的回馈,「这个剧本很人生剧展,很八点档,为什么要拍成电影?」

3年过去,这部耗资4,000万元的电影,已入围第57届金马奖6项大奖,并且参展香港、釜山、东京等国际影展。 《孤味》的确像是人生剧展的故事,但对许承杰而言,故事谈的是他所亲身经历的人生,更是不少台湾家庭有过的日常。 《孤味》里的情感、罣礙、深情,来自于人与人、家与家的关系解构又再重组,而过去30年,许承杰一直在练习与这样的状态共处。

如果不是超过180公分的身高,许承杰在人群里很少会是醒目的对象,梳着规矩的头发,露出饱满的额头、端正的眉毛、拘谨的笑容,深色牛仔裤搭着一件卡其色外套。这位金马奖最佳新导演的入围者,总是礼貌而低调地存在着。

大概很少人像许承杰一样,34岁的年纪,就与多位成熟老辣的电影前辈合作:除了81岁的「国民阿嬷」陈淑芳,还有中生代演员徐若瑄、谢盈萱,监制与剪接指导甚至邀到了曾拿下国家文艺奖和金马特别贡献奖的资深剪接──70岁的廖庆松。

许承杰大概没想过,自己人生第一部长片,就得练习驾驭一个能量巨大的剧组。

他很早就体会,人生无法规划,人世间很多事常常未能照着自己的心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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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承杰幼年即经历和认识「重组家庭」的意义,成年后的求学之路,也没有按照社会理所当然的想像行进。他总是在各种既定认知之间,寻找自己的定位。|©️報導者,摄影:林彦廷

▍非典型家庭与非典型电影路

最早的学习,是3岁时父母离异。他曾在年纪很小时就有过搭飞机往返两边家庭的经历,到现在他印象最深的一幕画面,是在母亲的目送下,一个人从松山机场搭上飞机,前往在另一座机场等待他的父亲。他清楚记得自己在座位上嚎啕大哭,让机上的空少、空姐措手不及,于是送上各种餐盒和点心,下机时手上抱着快淹过他头顶的餐盒,「他们还留电话给我,说如果我真的很孤单可以打给他们。」

幼年不完全理解「孤单」的许承杰,却体会了许多独自一人的状态。他也比更多人更早经历和认识「重组家庭」的意义──父亲与母亲各自在离婚后找到归宿。他称妈妈的另一半「伯父」,称爸爸的另一半「阿姨」,双边家庭都对他十分关爱,但他仍得学习与无血缘的亲密家人互动,在「家庭」与「非家庭」之间努力寻找自己的定位。

家庭没有按照社会想像既定的路线行进,而他的求学之路也有不少曲折。

大学就读清大工科系, 毕业后不像大部分的同学纷纷当起工程师,他先到诚品书店担任创办人吴清友的特助,并靠着吴清友的推荐信远渡重洋到纽约大学就读电影研究所。纽约大学不收电影科班背景的学生,他的同学里有赌城的发牌员、美国自然博物馆的考古学家,还有尼泊尔的导游,「他们就要收这种怪里怪气的人,因为他们要看你的这些背景可以写出什么东西,」许承杰半开玩笑地说。

纽约大学的电影训练扎实,学生被要求每周用不同的类型说同一个故事,有时是科幻片,有时是喜剧,他也曾经对于 007、超级英雄等类型电影十分着迷。然而直到要拍毕业作品,教授才提醒他,「类型的东西谁都可以拍,为什么要你来拍?你要想的是,什么样的小东西会让你一直记得?什么跟你的连结最深?」那一年,正逢许承杰的外婆过世,他想起了亲近的家人,于是《孤味》的概念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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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淑芳在《孤味》饰演的餐厅老板林秀英,角色原型就是许承杰的外婆。 |©️威视电影

▍从外婆生命故事,叩问家人的边界

2017年初,他回到台南拍完30分钟的短片《孤味》。此片描述台南餐厅老板林秀英(陈淑芳饰)在丈夫无预警离开后,一心一意地拉拔女儿长大;不料在事业有成后,某一天接到丈夫的死讯,她才发觉原来几十年来陪在老伴身边的还有另一个女人蔡阿姨(短片由方文琳饰演)。接连几天的丧礼,镜头描绘着年过六旬的女主人如何面对陪伴丈夫多年却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内心复杂的情绪贯穿着整部片的叙事与氛围。

林秀英的角色原型就是许承杰的外婆。他回想起当时看着外婆为消失许久的外公办丧事,却同时得应对外公的情人,「我那时候高中住在阿嬷家,一个人跟她朝夕相处,看到很多悲伤。我看见阿姨们对她们父亲根深蒂固的愤怒和悲伤冲撞出来,我也看见阿嬷不知道怎么跟蔡阿姨相处的尴尬。」

纠结闷在心中许久,直到《孤味》才让他得以对「家人」与「边界」投出第一道叩问,「蔡阿姨算不算外公的妻子?她算不算是我的家人?是法定的家人才算是家人,还是一起陪伴就是家人?」

研究所的毕业制作,就像在熨贴自己和家人未曾好好安顿的情绪。许承杰没想到的是,这个源自于自己生命故事、预算有限的短片,竟然引起广大乡亲的共鸣,甚至被国际的影人看见。

2017年春天,为了向民众募集影片后制的经费,《孤味》短片到了头份、六甲、六龟等地巡回播映,接触到许多30岁以上的观众,许承杰回忆,「那时候最感动的就是,很多观众跟我说『我们家也这样』。」同一年暑假,《孤味》从全球上千件作品中入围学生奥斯卡奖(Student Academy Award)的决选,巨大殊荣不但振奋母校纽约大学,许承杰也因此收到《喜福会》制作人等好莱坞华裔前辈的鼓励。

各界涌入的激励把许承杰推入另一个轨道,原本没打算再重拍一次故事的他,悄悄地开始了长片电影的前置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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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得到金马影后时,谢盈萱就加入《孤味》剧组,却被某些投资人不看好。 |©️威视电影

▍默默化质疑为养分:「好啦,意向书拿出来!」

对台湾的电影圈而言,当时还没有名气的许承杰就像是个局外人,他不是台艺大、北艺大、世新等老字号电影科系出身,在申请补助等等场合,他经常被评审投以「外来者」的眼光。跟小时候在不同家庭穿梭一样,他也重新在严密的电影系统里寻找立足的位置。

要把30分钟的短片变成2小时的电影,叙事与情绪的拿捏并不容易,于是许承杰邀请哥伦比亚大学电影制作研究所毕业的黄怡玫共同编写剧本,为电影加入更多的元素与情感。

长片的《孤味》,除了女主角继续由陈淑芳担纲,摄影、演员、监制等团队伙伴以及资金几乎都需要重新找起。

2017年底,当时还没拍《谁先爱上他的》的谢盈萱加入剧组,许承杰带着《孤味》的长片剧本参加金马创投会议,却得到投资人犀利的质疑:「这个剧本很八点档,为什么要拍成电影?」、「陈淑芳都演乡土剧,你一定要她当女主角吗?」、「一个电视剧的阿嬷和舞台剧好像有点名的演员,要不要做人生剧展就好了?」

不讳的直言并没有打退许承杰的决心,他口气带着坚定,「投资方很多质疑,我们只好继续写剧本,写到人家看得懂我们到底要讲什么。」

金马创投会议并非一无所获,那是许承杰第一次开始认识台湾电影圈的前辈,也因缘际会认识了资深前辈廖庆松「廖桑」。

在制片的鼓励下,许承杰先是将《孤味》的短片寄给廖桑,并带着监制意愿书到中影,希望邀请他做《孤味》的监制。一见到面,廖桑就很直率地批评了短片的剪接方式,但许承杰对于前辈的指教还是很感激,「廖桑说我完全是用西方逻辑在剪,但东方人的情感跟西方就是不一样,不能用西方人的逻辑来剪东方人的情感。」原来,廖桑认为许承杰的剪接太快速,情感跳动过于暴力,似乎不是随着主角的心境延续,让情感好好被讲完。

那一、两个小时的谈话对许承杰是冲击,也像是个拒绝,正当他收起监制意向书走下楼后,没想到廖桑却在门口开口:「好啦,意向书拿出来!」对于剧本的欣赏,让向来只监制自家学生电影的廖桑,终于破例出任《孤味》的电影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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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开拍前,许承杰请演员多聚在一起「读本」,「那个过程很重要,我不是要她们闲聊,我要她们用电影的台词闲聊。她们必须一坐下来讲话就像一家人。」图由左至右为饰演大姊的谢盈萱、饰演小妹的孙可芳、饰演二姊的徐若瑄。 |©️威视电影

▍学台南腔、共读剧本,磨出不同女性角色深度与连结

监制确认后,电影也开始遇见合意的投资人。威秀影城董事长吴明宪是在初期就支持《孤味》的投资人,他认为电影虽然是以台湾女人的故事为主轴,其精神却具有普世性,「这个故事可以发生在日本、韩国,也可以发生在美国,因为母女之间、夫妻之间都会有这些家庭的问题。」

长片电影的主轴从两个女人的纠葛扩展成一个家庭的交织,除了女主人林秀英与「小三」蔡阿姨(丁宁饰)之外,林秀英的三个女儿(谢盈萱、徐若瑄、孙可芳饰)和孙女(陈姸霏饰)也增添了不少戏份。

戏里的女人,各自有强烈的性格与难处。

谢盈萱饰演的大姊陈宛青是一位舞者,个性忠于自我、不受外界拘束,像极了林秀英的先生,然而不拘小节的她始终与保守固执的母亲存在着隔阂;由徐若瑄饰演的二姊陈宛瑜,行事风格与导演的母亲同样一板一眼,凡事努力不懈,戏中她对自己女儿的管教却隐含着矛盾;而蔡阿姨,在戏中与林秀英的关系虽然隔着一层尴尬,但在现实生活中,她最终是被导演的外婆所接受的。

许承杰的外公过世2、3年以后,蔡阿姨每年定期回台南扫墓,在台南无亲无故的她,经常受外婆之邀而寄住家里。几年后,当阿姨因生病而健康恶化,外婆甚至答应让她在过世后将牌位放在丈夫的身旁。许承杰难以忘怀外婆给自家女儿的指示:「没关系,妳爸爸放在(灵骨塔)三楼,我自己买在二楼,将来就没有要跟他放在一起,所以阿姨要来OK。」

电影里有大量的场景在小小的灵堂发生,有限的空间里,要如何调度这群老练的演员?如何让她们真正成为一家人?

或许是因为自小穿梭于好几个不同的家庭,许承杰有出众的聆听和观察能力。电影开拍前,他请求演员多聚在一起「读本」(读剧本),「那个过程很重要,我不是要她们闲聊,我要她们用电影的台词闲聊。她们必须一坐下来讲话就像一家人,要是电影一开始观众觉得她们不像一家人,他们就不会买单了。」

读本的同时,他也找来李江却台语文教基金会的老师指导台南腔的闽南语发音,「我跟所有演员说一定要来练,大家一起共同学一个语言,情感建立会很快,」他强调。

开始拍摄后,每个演员都为了角色展现出前所未见的样貌:徐若瑄剧中以加快1.5倍的语速展现焦急的个性;表演风格浓烈的谢盈萱也在电影里转变成姿态轻飘的舞者;而陈淑芳被要求要忍住眼泪,情感要收得高雅。导演对于演员的表演也感到惊艳,「她们搭起来的效果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这几位主演都给了很多的想法,只要她们觉得剧本哪里不合理,我们都可以好好谈。」

去过几次《孤味》拍摄现场的廖桑也肯定许承杰与演员的互动,「新导演跟演员的关系非常重要,演员是导演表达内容的代理人,他们是共同合作的创作者。我觉得承杰很善于跟人沟通,可能他本身是学核子工程的,成长过程家里又有很多女孩子,所以他同时有理科的理性跟柔和的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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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大学电影研究所的训练,让许承杰一些工作方法和台湾传统电影圈不一样。面对前辈的提点,他虚心受教,试图再找平衡。|©️報導者,摄影:林彦廷

▍单机拍摄、准时收工,「天堂」待遇背后的理性思维

短片长大的过程,从初期的选角、募资,到后期的预算控管,许承杰一直带着忐忑的心情在面对。

采访时,他透露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拍摄状况:「《孤味》整部片是单机拍摄,我们只有一支脚架、六节轨道跟一台摄影机。」

对于资源的节省与掌握,来自于纽约大学的训练。过去在学校拍片,一旦超过工时,演员工会的人就会来要求加倍当天的工资,也因此踏入职场拍片后,许承杰非常要求预算与工时的控管。

令他意外的是,理性的资源控管实践在台湾电影环境里,居然被同业形容成「天堂剧组」,而精简的拍摄器材、准时收工的情况被廖桑耳闻后,甚至被骂了一顿:「你看你就不把它拍完,没双机又要提早收工,你的第一部片这么重要,押房子、借钱都要做出来!」

对于前辈拍片的宝贵经验,许承杰表示可以理解,但他心中仍有自己的探索和价值,「我觉得这是基本思维的差别,对我来说电影是一个很商业的事情,有多少钱做多少事。对于现在的创作者,已经不能赌(押房子)那个事情。我觉得还是要对得起投资人,拿别人的钱来拍自己想拍的东西已经是一个奢侈了,这都是要负责任的。」

面对前辈的提点,他不挑衅、虚心受教。或许是从小在各种矛盾、未知、期待里,他得稳住自己的平衡,知道人生很长,要学会不被短时间的纠结困住。

过去3年拍摄《孤味》,他有机会回头看看成长的来时路,发现青春时期的各种困顿就像沙漏通过瓶颈时过了关,过程中除了父母之外,有重组家庭里的伯父和阿姨,有曾经陪他谈心的叔叔王浩威医师,有曾经让他借住家里与他谈心的已逝舞蹈家罗曼菲⋯⋯这些长辈都曾是支持过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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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非典型家庭、非典型电影人,许承杰人生轨迹里一直在练习他的「受身」。|©️報導者,摄影:林彦廷

▍「受身」的人生哲学

在无法计划的人生旅程里,除了电影,日本的摔角比赛也是他的精神食粮。

在日式摔角中,所有新人的第一道功课就是学习「受身」,意即用身体巧妙地消化外界冲击,在自己被摔下的那一刻保护自己最脆弱的部分。他曾到日本找寻退休摔角选手,想为他们做记录。因为这些选手教会他格斗的哲学,当一个人在受到外在冲击力后,如何化解,不回避,也懂得保护自己。

「每个人都有脆弱与坚韧的一面,」许承杰说。

就像《孤味》将日文片名取作「弱くて强い女たち(柔弱又坚强的女性)」,英文片名改为「Little Big Women」,「(电影)就是在讲大大小小的女人们,大女人有小女人那一面,小女人也有大女人隐藏的那一面。」

有人曾问许承杰这部电影是否在教人学会「放下」,然而他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真的教另外一个人怎么放下,因为每个人心里面对于某件事的对错或看法是他自己的功课,你去教人家放下很不负责任。」他也希望《孤味》能促进更多人理解每一个家人的选择之难,「没有人是准备好来当爸妈的,也没有人是准备好来当儿女的。你不一定要包容或原谅别人,其实你只要去理解他为什么那样反应就够了。」

不论是非典型家庭、非典型电影人,许承杰人生轨迹里一直在练习他的「受身」。如果摔角的艺术在于选手如何把身体的铺陈传达给观众,那么许承杰探索电影艺术的方式,就是持续挖掘自身,并与观众分享他在乎的议题。

如同「孤味」的意思:专心一意,把一个味道做好,即使孤独也没有关系──或许这就是许承杰的孤味电影哲学。

|文字:陈星颖,李雪莉|摄影:林彦廷

報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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