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漫画原作改编成动画的手法上,片渊是消化了河野的形式后,再加入自己的理解,成了这部据说筹备过程也同样可歌可泣的动画片。
虽不是想透过损一部片来褒另一部,不过,同样处理战争题材,《敦克尔克大行动》(Dunkirk,从中文片名可瞥见整体社会气氛的国关情怀)先是透过这段史实的改编而迂回赞扬大美国主义思想(难怪在美国赢得一面倒的好评),继而在全片聚焦形式的前提下,透过消除或架空时、空座标,最终敦克尔克只成了诺兰(Christophe Nolan)在执着于他那错时交叉的叙事实验下,被消费的对象。这也是为何,谈论《敦克尔克》若不谈形式,几乎等于不要谈。这部片与许多名作一样,是「形式即内容」那种,大概以此,诺兰表面上似乎达到了他的偶像比如雷奈(Alain Resnais)的高度。
相形之下,很可能在意识型态上的错译,以及片种的定位,稍后上映的动画影片《在这世界的角落》(この世界の片隅に,台译:谢谢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很可能被忽略,或者被误解,然后消失在观众眼前;但其实这部片是以一种更深邃的方式对战争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反思,并且在形式上仍有非常精巧的规划,平心而论,观看过程可说是惊心动魄,但这不是因为我们都知道战争的结局,而是不断涌来的形式美感。
然而,谈论《在这世界的角落》有一个先天难度,在于动画影片与漫画原著之间浓郁得化不开的关系。有动画资深迷朋友指出,《在这世界的角落》导演片渊须直一直都属于受雇导演,拍拍电视动画,没有什么个性,经他这么一提醒,倒忆起那部一点印象都没留下的前作《新子与千年魔法》(マイマイ新子と千年の魔法)。尽管两部影片确实都带有某种片段性与淡雅——貌似这是片渊的风格,或许因此感觉与漫画有同质性。
从漫画到动画——视觉手法反应媒介特性
然而,我们却无法将《在世界的角落》与《新子》这两部片联想在一起的原因,大抵因为《在这世界的角落》中确实透过一些手法,反身性地思考了动画和绘画的材料特性。这点在漫画中已经呈现,甚至成为一个最重要的核心,因此女主角铃作为一个绘画爱好者这个设定,可以说是精心安排。影片在正三分之二处有一次哑弹的爆炸,炸断了铃的右手以及当时她右手牵着的大姑女儿,据闻在漫画原作中,自此后,漫画家河野史代基本上改用左手画出了此后大部分画面的背景,因此看起来线条是扭曲的,图像是不够端正的,以此回应铃的一句话「(不正常的人是我)简直就像用左手画下的世界」,于是后面的图像因为扭曲而让人很难判断到底是一种客观现实还是铃的主观世界。
然而在面对河野这般执念般的「行为艺术」,片渊在改编上或许承受了不小的压力,进而产生了动力:索性让影片也带有反身性的处理吧!这也是为何,影片开场不久,有一段铃傻傻被人口贩子带走的戏,在漫画里它就像是其他好似被无意间记录到的某个平常日子般被讲述出来,但在影片中,改成铃以连环画的方式,画给妹妹澄看的一则故事。或者还有一场无疑也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在同学眼中粗野的水原同学在海边画不出写生作业,铃来捡枯叶时巧遇了他,顺便替他把作业完成了,漫画中,透过将手与画框融合而暗示了一种既在叙事内,又在叙事外的双重性,而最后水原与铃都成为画的一部分;但在影片中,水原最后也走进了画中,但铃却是以动画的质感与水原所在的图画质感有了区隔,大抵象征了铃始终无法走入水原所在的那个世界,不管是与他的情感,或者是他和世界的连结关系(他的哥哥死于船难;而他在看到铃帮他画的画之后,说「害他无法讨厌海」,最后他是当了海军。铃的哥哥则是死于战争)。
在将漫画原作改编成动画的手法上,片渊是消化了河野的形式后,再加入自己的理解,成了这部据说筹备过程也同样可歌可泣的动画片。
战争是荣耀抑或悲情——诠释的道德界线
所以片渊刻意以一种看起来不算相当流畅的笔触(格数)来处理动态影像,这点很可能对那些看惯吉卜力动画的观众带来不适,但这一点,或者是找「小海女」能年铃奈来当铃的配音之设定,其实都有助于增加铃的那种「天然呆」的感觉,而这点,大概是把日本当时在战争下依然想办法过着寻常生活的人民之精神,做一种最极端的凝缩;只不过,与「差不多先生」不同的是,「天然呆小姐」很有爱心且对世界充满好奇与关怀,如此正面形象大抵还是惹恼了在二战期间受到日本影响地区的观众。
然而,不管是这一部、还是随便一部类似这样的二战题材影片,终将因为时空背景的不同,首先先成为视觉奇观,其次就是解如描写得过于梦幻〔如《风起》(风立ちぬ)〕会被批判为美化战争,描写过于苦痛〔如《萤火虫之墓》(火垂るの墓)〕则可能让人误会战败国的某种博同情手段(但起码因为很悲苦,所以较少受到谴责);至于《在世界的角落》则算是介于中间,本来可能较少受到责难,却因为影片保留了铃在听到「玉音放送」中天皇的投降宣言(据说这也是多数人民第一次听到神一般存在的天皇的声音)后,那「不是说好要战到剩下最后一人吗?!」的控诉,而抹黑本片(或说这个故事)有颂扬战争之嫌。然而,这句话不但正显示出人民的无奈(在无知下的被催眠),放在这些人(并非特例的受灾者)的写实心理来说:这些牺牲不就是为了某种他们大概也无法正确想像的信念,一旦这个信念破灭了,就无法面对一切的失去。
不过片渊并非在深受原作感动的前提下,任影像成为原作的动态化,诚如先前举例,他在内化原作精神后,基本也认同了对原著形式上对材料的反身性思考。于是在影片中,除了有透过一扇挂在树上的门之窗格,以电影放映的质感置入了铃人生中的一些重要片刻,特别是她在老家广岛的一些童年记忆,因为这扇门是在广岛被投掷了原子弹之后掉下来的,也许是从老家来的门呢?更在铃断手的瞬间,引用了加拿大名师麦克拉伦(Norman McLaren)的作品形式,特别是一部被楚浮(François Truffaut)誉为「绝对是独一无二,与过去六十年的电影长河中任何一部片都不相似」的《忽然闪烁》(Blinkity Blank),这部作品正是麦可拉伦直接在底片上作画的一部实验动画短片,片渊的引用,难道不是趁机将手绘、动画与电影这三者作了一次意义深远的结合?
不像《敦克尔克》试图在最后,通过真正美化战争来赞扬后来加入并赢得最后胜利的美国,《在世界的角落》尽管也给了一个看似美好的收尾,但却也有人对结局感到「阴森」,这是很合理的:一位被断手母亲以极大意志力牵着、带到了广岛车站附近的女孩,在母亲死亡后,她最后飘荡到回乡探望的铃的身边,因为铃的断手而移情为母亲的投射,最后(被暗示为不孕的)铃将她带回家,使之成为「大家」的女儿——她的出现用以回应作品标题「在这个世界的角落」。这一收尾当然有正面的象征,但是,就在这种「日常中全是非常」,或说「非常的日常」中,无疑看到战争对人产生的真正影响;而不会只是那种在枪林弹雨中始终找不到空档蹲下来拉屎(且毫无悬念的是这陀屎将没有人会再在意它的去向)的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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