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卷烟》导演陈健朗专访:九十后浪漫江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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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陈健朗|©️摄影师卢君朗

|作者: 陈子云|摄影:陈健朗导演,摄影师卢君朗

《手卷烟》是今年(2020)香港亚洲电影节(Hong Kong Asian Film Festival: HKAFF)的开幕电影,也是电影在香港首映。首映晚上,席上有不少南亚裔人士获邀观影。陈健朗留着胡子,向观众说了几句,大家便知道他爱吃手卷烟。手卷烟与成烟的不同之处,在于卷烟的动作,在于为人卷烟;一者递,一者吸,如此便形成一段关系。

“但是疫情期间大家就不要这样做啦。”他尴尬一笑。

虽然在疫情期间拍摄,但是《手卷烟》的形式与内容皆有复古意味。九七回归前夕,华籍英兵关超(林家栋饰演)无法取得居英权,随后又于金融风暴欠下巨债,人生路不上不下,载浮载沉尽是狼狈。 20年后,潦倒中年意外收留南亚裔小混混文尼(Bipin Karma饰演),两人成为命运共同体,一起面对台、港黑帮追杀。

而立之年,陈健朗要拍出他心目中的江湖。 《手卷烟》是第四届首部剧情片计划大专组的作品,获金马奖7项提名,任今年金马影展双闭幕片之一。新导演面对港产片产量少、集资压力大、市场、题材选择等问题,总有何去何从的惘然。

从申请到首部剧情片计划到正式拍摄,过程如何?

“首部剧情片”是一个支持新导演拍摄第一部剧情长片的资助计划。我参加的是大专组,获得325万港元(约1200万台币)资助开拍《手卷烟》。其实我报名过两次。今次才顺利完成面试,获得资助顺利开拍。我觉得是有一定难度,因为要视乎该届评审的个人喜好。我觉得在面试时如何简介故事大纲是很重要,毕竟要令人有信心我能够完成这部电影。

面试部份以外,主力还是在创作身上,要拍什么故事,怎样去拍,都很重要。预算就一定得不能超过那笔325万港元,所以执行上电影大部份景都在男主角关超(林家栋饰)的家,以一个主景处理,有余下资源便找其他景试试,最后有近乎五分之二的部份都是在关超的家拍摄。

“限米煮限饭”,资源确实有限,但是拍摄过程也有些趣事。像我们到飞鹅山想拍夜景,那晚起了好大的雾,刚好觉得不错可以试试,匆匆拍摄期间,还得注意有没有车突然上山,因为摄影师看不见。又例如反派的根据地是一家皮革厂,最初都未必拍到,最后竟然出奇地以一个便宜价格成功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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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栋饰演男主角关超|©️金马执委会

资金有限,没太多机会让你多试几个方向?

对呀,所以在拍摄当下只能全力以赴,当下所能做到的最好决定,就算后来觉得自己还能够更好,但是这电影是我许多个当下经过取舍后,所汇聚出来的成品。

听说2016年已有故事,能否分享故事最初是怎样的?几年来有没有作过一些重要的修改?

剧本一直都有修改。最初打算以“啹喀部队”(注:即尼泊尔廓尔喀人,曾于港英时代驻防香港,部份成员在香港主权移交后留港生活)做切入点,但是对他们背景没太多资料,后来改以身份认同切入,放到华籍英军身上。可能大家都会以为华籍英军只有对过去不断怀想,对往事可能有心结,但都好多年过去,所以我没有刻意放大。

我想了解的是我父亲那辈人的想法。当年由英国统治,但是回归时什么都没留下给我们,这是一种郁结。香港的南亚族群也是四不像,他们年青一代很多都会讲广东话,但香港人未必当他们是自己人;而在他们的家乡,他们又未必能流利地讲家乡话,他们也和我们这代人相似。我们是什么人呢?英国?中国香港?香港?于是关超和文尼两个人都身处社会身份的裂缝之中,只可以不断往上爬,一不小心就会返回原点,永远在社会阶级之中活得狼狈、尴尬。

说到底我们这代人活在裂缝之中,只可以往上爬,又无法逃离。关超和文尼在电影中的困境,某程度上是香港的缩影。他们在香港活得狼狈,身不由己,在人生的迷宫里患得患失。另外剧本也有投射我和父亲的感情,关超多少有我父亲的影子,文尼就像我自己,这是一份颇私密的感情。

我想像他们的身份是一个符号,放置到父辈和新一代之间相处的故事,再加上种族共容的内容。因为在香港一旦要拍南亚族群,八九不离十会讲文化、宗教差异,但是一提到差异,不就是暗示对方不是“自己人”?所以电影内的角色,只是肤色不同,他们的思想、行动、处境都是香港人会面对的。

不要刻意分野议题和类型元素,港产片往往把南亚人角色设计到带出文化差异,可不可以当他是一个香港人,设身处地思考?我有尝试权衡处理,专注在两个一老一少男人的相处刻划。

看完电影,发觉有不少致敬港产黑帮/江湖类型片的场口,港产片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你对“江湖”寄托了什么?

我在大学时期开始接触电影。国中年代想过毕业后,投考香港演艺学院当舞台剧演员。可是因为没留意到确实的入学报名截止日期,错过了,便报读香港城市大学的创意媒体学院。学习电影制作,对电影基本认识都在那三年大学生涯建立。

我喜欢亚洲电影文化,像杜琪峰《放逐》和《柔道龙虎榜》、林岭东“风云三部曲”,都能够体现出港产类型片的活力,怒火。我觉得港产片带给人一种执着,尤其是执着于执行上,而爆发出来的力量。加上我国中、国小都念男校,对男性情义较易触动。我不知道《手卷烟》是否致敬,但我想给大家看到我地这一代人对过去类型片的变奏,我希望电影工业有不同类型存在,并非独沽一味,所以会努力呈现给大家我喜欢的港产片的感觉。

我心目中的江湖是相当浪漫的,哈哈,是那种不大残酷的,充斥男人情义的地方。我享受男人之间的交流,对我来说,江湖就是情义,但是现实往往是⋯⋯“古惑仔”哪会跟你讲义气?更多的是狡滑,为求生存,我把江湖浪漫化,具现出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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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烟》剧照|©️金马执委会

你觉得现在香港有没有其他“很江湖”的身份或群体存在?

我觉得没有 ,所以才会抽空电影的时空去讲故事。江湖情义某程度上是我的愿景,我希望大家身处香港当下的状态之中,仍会相信情义的存在。我想让观众看到一个仍有情义,还可以走下去的香港。关超的牺牲是我的一个愿望,会不会有上一代可以为下一代牺牲,令下一代可以走下去?当然别人可能觉得我“中二病”,想法太理所当然。但是就算彼此多么不合,生活方式千差万别,上一代总要明白,路总要由下一代走。

“江湖”已经不再是我们小时候耳闻目睹的那种。所以《手卷烟》抽空了当下的时空,将他混杂到过去港产片里的“江湖”。电影是天马行空,我想在新、旧香港的江湖之间找到平衡,再加上自己的变奏。事后回想,这个想法还真的高难度。但是拍摄当下,我无比享受那个过程,可能最重要是我是否享受拍电影这回事,想不断尝试,试出不同的可能。可能会失败,可能会成功,但不要怕失败,直到试出一个对自己,对摄制团队都过瘾而恰到好处的方法。

你首先是作为演员出道,初执导筒,你希望你会是一个怎样的导演?

通常很多人问我,导演或者演员二选一,我会选择哪一个。但我觉得导演和演员是共生的,导演观乎大局,设定框架,演员则在框架里面发挥,两者没有矛盾。我希望可以继续进修自己技艺,学好「少林功夫」,那样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后,能够像北野武一样自编自导自演。

北野武是你偶像?

是啊,希望自己像他一样,主导整个创作,但这要一定的工匠能力(Craftmanship)。

以前演出的经历,毕竟牵涉到其他导演,我不能讲太多;但是也有些有趣的观察。例如在角色演绎上,围读剧本时我会知道,有些导演比较执着演员一定要跟随他要求演出,然而我又发现这不是一个很妥当的方法,因为我看到导演的盲点。有时剧本讲的是宏观的东西,建构内在的逻辑,但是角色如何演绎,人物心理等,是演员用自己的方式切入这部电影。

作为导演,可能暂时一两部创作都倾向是类型片,当然也想试一下自己创作阔度可以有几阔。在大学读书时有创作亲情故事,类近《桃姐》那种的。暂时创作上的冲动(impulse)都是向类型片走,可能想赌气吧,市场上有那么多人文关怀小品,我就犯不着要去拍。

题材上我自己的观察是,目前题材比较单一,然而我觉得多元化题材对电影产业才是健康。喜剧片、人文关怀作品、类型片百花齐放。就像现在韩国政府大力支持电影工业,有《炸鸡特攻队》(台译《鸡不可失》),有《上流寄生族》(台译《寄生上流》),也有李沧东的《密阳》、《薄荷糖》,如此工业才可以生存。

但是现在香港只要你拍的不是人文关怀题材,或不是本土制作,就容易在评论上触礁,或者拿去给其他人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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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烟》剧照|©️金马执委会

从你的学院出身及入行经历谈谈,你怎样摸索自己拍摄动作片/江湖类型片的方法?

我对此的想法有些抽象。如果说要当一个控制所有事情发生的导演,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希望我自己,以及我的团队都享受拍摄过程,他们一投份,很容易会就我本来的拍法提出意见。当然我不一定会完全同意,但是透过讨论或者催生出第三种拍法,或者比我本来的安排更好。艺术就是要不断和他人在思想上碰撞,找到新的方法,我追求这种集体创作模式。

这种创作方式一定毁誉参半,但我认为投入创作,感染到团队一起去冒险更重要,成败反而不是最重要。虽然我学院出身,但又不是相当“学院派”,我不是谭家明(时任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教授)嫡系,算是庶子出身。一直都在摸索,当演员时观察别人怎拍等等,学院派还是工业派我也不清楚,但这是一个我舒服的创作方法。

以前的香港导演可以不断试,因为还有机会拍下一部戏,但是新一代导演少拍片机会,根本预计不到下一次拍电影的时机,可能等待期间,上次拍摄累积下来的方法、想法都被磨平。拍完《手卷烟》我可能会了解更多拍摄的问题,下一次可以怎样改进,但下次是几时?这是新一代电影人最主要的问题。

除了港产片产量低外,又牵涉到题材能不能开拍,要不是因为某一个市场去作审查,慢慢只会把自己的创作划地为牢。我想可能将来要发展外国市场,只要拍得出自己对生活的感觉,所谓“戏味”,就算外国人未必明白香港文化背景,相信也会触动得到。

就像电影里台湾黑帮的部份,我本来还真的邀请到庄益增导演出演片中角色,所以才会为角色取个和《大佛普拉斯》一样的名字。可是疫情期间,他们来不到香港,只好作罢。

“作者已死”,受众怎理解,和我的初衷、处理手法上的决定,自然不同,我也很好奇他们的看法。最初我想像台湾黑帮作为一个局外人(outsider)怎看香港。因为香港和台湾关系紧密,但他们或者未能看到香港的黑暗一面,我们都在内斗,本来很想要争取到的东西,最后都会败在自己人的拦阻上。我只能说到这个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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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陈健朗|©️摄影师卢君朗
放映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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