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迷走广州》导演陆慧绵:没有不干净的身体,女人就要have f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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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陆慧绵|©️繁盛映畫

|作者:朱孟瑾

回顾职涯,90年代中踏入剧场创作、2008年移居纽约学拍电影的陆慧绵,也打滚过各种低阶劳动工作,当过槟榔摊电话小妹、在海产店贴啤酒海报、帮老板擦桌买米清狗大便⋯⋯。她以“吾少也贱”调侃自己,不过所有经历都是创作养份,也影响创作者最关心的主题,她在访问过程说,“我是要拍二、三十岁在工作的‘劳动’女性”。

2015年短片《深夜海产店》拍年轻酒促小姐跌落谷底,因为一碗鱼汤暖心,而有了爬起来继续奋斗的动力;2016年短片《我妈的婚礼》刻划上班女性南下参加母亲婚礼,眼见妈妈不畏流言蜚语,决定面对失婚,勇敢爱自己。

2020年,陆慧绵推出首部剧情长片《迷走广州》,以外型中性、想跳八将团却受性别所囿的米淇,和跳庙会钢管舞,打扮性感火辣,但只想专情恋爱的晶晶为主角,书写女性公路电影。两个女孩为了寻父寻男友,结伴前往广州,掉进高度发展、奇幻绮丽,也暗藏失落的城市里。一路上,面对性别的刻板歧视与暴力,旅程的终点​​是什么?陆慧绵以短发裤装现身访谈,说话间偶尔甩头耍帅却不失柔性,就是呼应影片的最好例子,女人的身体由自己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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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走广州》(2020)|©️繁盛映畫

▍艺术是要表达自我:你到底是不是处男

不论是创作意识,抑或踏入剧场的契机、想拍电影的心,一切要从1994年,陆慧绵在商职学校成立戏剧社谈起。当时隔壁班的女同学怀孕,男老师在黑板写下女生名字,明指女孩是荡妇、丢脸。陆慧绵很不爽,认为老师是在“对女孩子的贞操进行审判”,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只有一个?应该写两个啊”。时值解严不久,民风仍保守,但陆慧绵心里这把火在燃烧。于是她写了一个名为《你到底是不是处男》的剧本,把发生性关系的情侣状态对调,变成男生因为失去初夜,害怕被父母责备,也觉得自己不洁,“竟然没有把第一次留给太太”。接着集结一群人去做演出,透过戏剧表现荒谬与反抗。

这场戏除了让陆慧绵走上剧场创作,也意外埋下她心中的电影种子。一位朋友有数位摄影机,为她纪录了这场表演,陆慧绵形容她看到VHS录影带中的特写画面时,觉得“那是一个全新的作品”。从那时起,她开始自修电影,读《电影欣赏》引介的欧洲影评、看陈英雄导演的《青木瓜的滋味》等等,希望有天能学电影。 2008年,她真的到纽约学电影了,不过身为穷小孩,一知道念NYU要二百万,心想“有二百万我就直接来拍电影了”,因此念的是技术养成班,纽约数不尽的展览、舞蹈演出、地下铁里天籁般的提琴声,才是她的艺术启蒙学校。

如今回想,陆慧绵说她是在纽约长大成人的。 “身为一个没有那么女性化的女生,我觉得在那里好像被解放了,不再有人管你的(坐姿)大腿打多开,或是其他部分够不够女性化”,影响她的是纽约文化更“底气”的部分,鼓励个人表达自我,让她体会“作为一个艺术家,表达自我就是你的天命”,而这些想法在亚洲环境里一直被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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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走广州》(2020)|©️繁盛映畫

▍成长的路上,女孩也要弑父

2012年,陆慧绵返台就读北艺大电影研究所的导演组,同时也有了《迷走广州》初步构想。一开始,她察觉许多戏剧作品都有弑父主题,然而对抗的总是父子,没有父女,她想写这样的故事;另方面,举世见证中国经济起飞,而引擎从沿岸广州一带开始,台商在此扮演重要角色,“如果有那么多人去那边开工厂,就代表台湾有一整代的年轻人,家里没有父亲”。她想结合两者,写一个女儿去广州寻找爸爸,最后弑父的故事。

公路之旅就是成长之旅。随着剧本发展,米淇的角色越来越复杂,分裂成晶晶与米淇,形成双生镜像的双女主,陆慧绵也借此填入更多女性成长过程中,身体被控管、被评价的不愉快经验。谈及于此,陆慧绵仍愤愤不平,“胸部太大要担心、胸部太小也要担心、没有胸部也要担心,到底是想怎样!”就好像片中晶晶擅用女性身体的魅力,在庙会负责吸引群众,那是她的工作,也是庙会有此文化需求,然而她还是被主流社会否定,被认为“不干净”。照此逻辑,那么装扮男性化的米淇,应是洁净的吧?却又不是。 “我们就是fundamentally不干净!”

所以这趟成长之旅,陆慧绵说,“其实是一趟性解放和性探索之旅”。已届中年的她,认为亚洲文化、台湾文化的父母过度保护孩子,因此透过孩子的成长关卡,去审视和父母的关系,成为自己的父母。例如女生从小被告诫要小心性、保护好性,仿佛与性牵扯就是不洁,但她想说,性不是妖魔鬼怪,神明也没有说女生不能跳八将,你可以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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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走广州》(2020)|©️繁盛映畫

▍谁说月经来了不能拜拜

片中,米淇想跳八将,庙公以“不干净”拒绝,师姐则请示神明意见。从《我妈的婚礼》神明同意妈妈再嫁年轻小弟,到《迷走广州》丢出三个圣筊,为米淇开一条路,陆慧绵心中的神明,对女性似乎有更多善意和鼓励。问她为何这样设计,才知她与信仰的关系十分亲密。

妈妈是师姐,家中开神坛,陆慧绵形容“我家最大的家具是神桌”。在一个客厅很小、神桌最大的家庭里长大,陆慧绵儿时也曾扮过乩童,与神明抢妈妈的爱。但她确实喜欢这个文化,甚至表示“我所有快乐的记忆,就是在庙里和寒暑假到高雄,在台北就是痛苦的上学”。她觉得庙宇是台湾人表达自己的地方、艺术热情都倾注在此,像是莲池潭中巨大玄天上帝神像的饱满色彩、许多庙宇的建筑与浮雕,“在我做小孩时,我的感官是在庙宇被打开的”。因此,《迷走广州》放置不少庙宇元素和空间,影像上也有霓虹光与丰富色彩,试图创造勃发的生命力。

至于何时意识到“不干净的身体”是人的诠释,而非神明的?陆慧绵认为是听到老一辈的人讲“女生月经来不可以拜拜”,在此之前不会有切身感受,在此之后女生“这个不能碰、那个不可以做”,种种文化封条、空间封条浮现。然而细究起来,妈祖是女性,台湾有很多重要庙宇的乩身也是女性,有的师姐也可以是武将,陆慧绵觉得神明是中性的,“我不觉得宇宙的力量会专门惩罚女生”,许多文化的诠释,总是来自于掌握诠释权的人。

影片开场,米淇与晶晶玩灵签机,导演特地加入神明窸窸窣窣讨论声,接着给出一张“哈哈哈哈牟牟牟牟”让人看不懂的签。陆慧绵笑称,神明是很幽默的,人们求签是为了寻求力量,那张签是一个咒语,不告诉人事情是好或坏,而是给人一个上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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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走广州》(2020)|©️繁盛映畫

▍掉进奇幻的广州城市

2019年6月《迷走广州》开拍,考量到这是公路电影,陆慧绵希望演员跟着角色,一起经历变化,于是按照旅程开始在高雄,中间到广州,最后再回到高雄家的顺序拍摄。

总拍摄天数22天,广州部分占了13天。预算有限,又是实景拍摄,考验事前准备与当地制片组的能力。陆慧绵先在网路上收集照片资料,再请当地制片组堪景,能借就借,用尽制片关系,所幸剧本里写到的重要场景,都算有拿到。有趣的是,洗浴场一景,陆慧绵本来想找《小武》里脏脏臭臭的那种,可是广州汰旧换新得很快,“富丽堂皇是他们的标准,没有这条线以下的东西,大家都是在这条线以上”。不过陆慧绵觉得也可以,两个女孩从温暖、人情味的高雄,来到有着金碧辉煌洗浴场的广州,像爱丽丝掉进奇幻洞穴,也有对比。

在广州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中国商人付俞,生活物质富足,却没人懂他的文艺,代表中国知识份子的苦闷。问及此角设计,陆慧绵坦言身边没有中国知识份子的朋友,可是也会在微博等空间观察,知道知识份子对社会现象有所不满、有所寄望,却碍于高压钳制不敢多言,“他们在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状况下,但是精神生活没有出口”。而选择将关汉卿《雨打芭蕉》转化为付俞的台词,符合广州常下雨的情境外,也可以说是导演的个人移情,因为在文化大学读国剧系时,读了很多关汉卿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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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走广州》(2020)|©️繁盛映畫

▍女生向前走:女人就要have fun

爱跳舞、爱打扮的晶晶,在广州时被男人当作“可以玩”的女人,因而遭遇性暴力。受伤的她质问着“我不过喜欢跳舞而已,跳舞比较贱吗?”而后以“我不跳免钱的”要求小杰给钱,擦干泪水,转身离去。从两部短片到首部剧情长片,陆慧绵都在拍劳动女生的生存样貌,她说这是重要的主题,并且想打破男性凝视,告诉他们“我们总是在劳动的现场装扮自己,不管是穿啦啦队的小短裤,或是把自己画得非常女性化,但那都是为了资方而做的性别表演”。片中晶晶以跳舞为生,仍有自己的尊严,陆慧绵说,“现代女性是不怕你看的,因为我知道我在表演,不会因为你看我,我就是可耻的、权力小的,当我看回去的时候,我跟你是平等的”。

相对晶晶的遭遇,米淇在广州历经的是情欲萌发。问导演为何设计米淇面向观众舔蜜水,画面后景衬着一条龙?访谈一路至此,陆慧绵很放得开,回答米淇就是在表达她的情欲,“她就是close up舔给你看”,尤其面对强硬的大中华、正统、父权文化压制,“又要控制我们,又不祭拜我们,又不让我们玩”,陆慧绵反以轻松玩耍的态度回应:“不要这么严肃嘛,我们玩一下总可以了吧,女生就要have fun啊!不然勒?”

片末,两个女孩从广州回到高雄的家。晶晶将沿途陪伴她们的仙女放回神桌;米淇与母亲和解,即将跳八将。有别于多数拍八将的戏会配传统阵头音乐,陆慧绵在此选择一首加州女子独立乐队“La Luz”的英文歌《Easy Baby》搭配,歌词诉说米淇的孤独,但以当代诠释传统的组合,亦是种革新、辟路,一如米淇将跳她原本不能跳的八将,“虽然我很孤独,但是我还是要往前走”。

放映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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